何灃沒有看過貨單和那份海軍文件,但他很清楚,在這個問題上,倉庫守衛比自己更有發言權。

  如果文件是假的,大胡子中士只可能有兩種反應。

  第一,當場抓住肖勁松。

  第二,直接朝著他腦門上來一槍。

  現在何灃心里的那點懷疑早就煙消云散。他最后的顧慮就是貨品數量究竟有多少。因為這直接關系到利潤的多寡。

  彎下腰,從箱子旁邊拿起一根鋼制撬棍。何灃在手里稍微掂了幾下,他現在對驗貨這件事充滿了信心。

  將撬棍尖端塞進木板之間的縫隙,雙手握住撬棍另一端用力往下壓,在一陣“吱吱嘎嘎”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堅硬粗糙的板條蓋子極不情愿向上松開,露出守護已久的秘密。

  一個個長方形的扁金屬盒整齊堆放,柔軟的干草和紙卷填充縫隙。何灃放下手中的撬棍,拿起一個金屬盒子仔細端詳,看到盒身表面清晰的英文標示,以及生產廠家的名字。

  阿司匹林,這是真正的英一國原裝貨。

  打開盒蓋,里面整齊排列著一顆顆圓形的白色小藥片。

  何灃抬起頭,異常興奮地問肖勁松:“我能再看看別的箱子嗎?”

  肖勁松非常紳士地往后退了一步,臉上釋放出友好且令人極其舒服的微笑:“當然可以。”

  西側的箱子里裝滿了嗎一啡。

  東側的貨箱數量占比約為總數的四分之一,里面全是磺胺嘧啶。

  何灃在腦子里迅速計算著這批藥品的貨值,隨即驚訝的發現,肖勁松所說的兩百萬大洋報價實在太低了。這顯然指的是貨物成本。如果按照魔都市場上目前的銷售價,轉手就能賺上好幾倍的利潤。

  此時此刻他心中再無懷疑,望向肖勁松的時候,眼睛里只有前所未有的熾熱與崇拜。

  某種程度上,金錢就是權力的化身。

  非但如此,肖勁松此前在言談中展示出極好的個人修養,一口流利的英文表明他受過高等教育,而且還有如山一般擺在面前的緊俏貨。

  更重要的是,肖勁松還是茂昌商行的股東。

  何灃覺得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所有這些,足以讓茂昌商行與自己的職業生涯瞬間提升好幾個檔次。

  “這些貨……現在就可以發賣嗎?”何灃實在太激動了,他心跳加速,說話語氣和節奏也變得有些難以控制。

  “當然可以。”肖勁松溫和地笑道:“先找幾輛車,把貨運回商行。這里畢竟是英國人的地盤,進進出出都不方便。”

  何灃連連點頭。道理大家都懂。其實就算肖勁松不說,他也會提出同樣的要求————買家是要驗貨的,在這種地方實在很不方便。

  ……

  晚上,何灃在“聚廣源”宴請肖勁松。

  兩個人的包間,點了滿滿一桌子菜。

  蝦子大烏參、青魚下巴甩水、松江鈣魚、桂花肉、八寶雞、楓涇丁蹄、槽缽頭……全是魔都本幫菜。特點是醬油和冰糖放的多,滋味濃郁鮮美,甘腴甜潤。

  何灃笑吟吟地給兩人杯子里斟滿西鳳酒,舉杯敬謝,三杯過后,氣氛開始變得活躍起來。

  將一塊肥腴的青魚用筷子夾進肖勁松碗里,何灃試探著問:“張先生,您之前在哪里高就?具體做什么營生?”

  肖勁松輕輕搖晃著喝空的酒杯,頗有些感慨地說:“我的經歷有些復雜……嚴格來說,我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中一國人。”

  何灃微微一驚:“這話從何說起?”

  肖勁松平靜地說:“我的父母早年賣豬仔去了金山。很偶然的機會,我父親救了一個在那里投資失敗的英一國人。出于感激,當然更多的還是對我父親的信任,他帶著我父母去了約克。”

  “因為當時米國對華人的態度不是很友好。尤其是米國的社會底層,認為我們搶走了他們的工作。如果我的父母繼續留在金山,情況會變得很危險,甚至根本不可能有現在的我。”

  “那個瑛國人是個破落貴族,出于感恩,他幫助我父母弄到了瑛國國籍。他是個好人,然而上帝沒能眷顧他,后來染上肺炎,在我出生后的第三年,他去世了。”

  “他留下一個兒子,被族親收養。那是一對老夫婦,也是他僅有的親人。”

  “我父母在當地開了一家小店,因為之前的關系,與那對老夫婦常有來往。我和那位瑛國貴族的兒子也成了好友。我們一起上學,一起玩耍,他經常來我家里吃飯,我們之間的感情……就像兄弟。”

  這的確是精彩且出人意料之外的故事。何灃不由得心中一動,認真地的問:“張先生,您在瑛國的那位朋友……”

  肖勁松沒有賣關子,他點點頭:“阿爾布雷克特是我的朋友,也是這批藥品的貨主。”

  何灃滿面了然地“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問:“那張先生您的意思,這批貨是急著出手?”

  肖勁松在心中已經猜到了何灃七八分想法,他淡淡地說:“只要價錢合適,無所謂早晚。”

  如果急于出貨,價錢往往給的很低。

  如果不趕時間,就可以待價而沽,增加收益。

  這回答看似給了何灃很大的選擇權,然而并沒有實際表明肖勁松的態度。在何灃看來,“張誠和”身上還有太多的秘密。

  肖勁松拿起筷子給自己碗里夾了一塊八寶雞,然后偏頭對何灃笑道:“何經理,我有個不情之請。”

  “您說。”何灃笑容可掬。

  肖勁松直截了當地說:“我想在茂昌商行里謀個位置。呵呵,在您之下,副經理,您覺得怎么樣?”

  何灃微微張開嘴唇,心中的訝異比之前更甚。然而他的反應很快,思維凝固了幾秒就立刻想到另一個問題:“張先生,您打算在這里定居?”

  肖勁松端起斟滿酒的杯子,卻沒有喝。他端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很久,抬起頭,緩緩嘆道:“在外面呆久了,總得落葉歸根。”

  說完,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

  翌日,茂昌商行。

  何灃給肖勁松安排了一間辦公室,掛上了“副經理”的牌子。

  整整一個上午,何灃忙得不可開交。

  “蘇記商號那邊要了一批貨,先交兩萬塊大洋的貨款,約好了后天下午銀貨兩訖。這批嗎一啡賣出去咱們能賺五萬大洋。”

  “北邊有個客人要的也是嗎一啡。今天一大早我帶他去驗貨,簽了三萬的單子。”

  “張兄,剛剛又簽了一個單子,南邊桂系要的,張口就是二十萬大洋的阿司匹林,人家根本不愁錢啊!”

  從“張先生”到“張兄”,何灃對肖勁松的稱謂變化完美詮釋了他在態度方面的轉變。在何灃眼里,現在的“張誠和”活脫脫就是財神爺的化身。

  別說是區區一個副經理,就算把自己這個經理位置給他,何灃也心甘情愿。

  肖勁松笑著抬手親昵地拍了一下何灃的肩膀:“別忘了我之前說過的,這批貨頂多賣一半就差不多了。剩下的留著,我還有用。”

  何灃對此很是不解:“現在行情很不錯,為什么不盡快清倉呢?”

  肖勁松沒有太多解釋:“就是因為行情太好,所以才要留貨。”

  說著,他從椅子上站起來。

  何灃問:“你去哪兒?”

  肖勁松拿起手杖,淡淡地回答:“出去走走,順便見個朋友。”

  ……

  出了商行大門,沿著馬路往南走了十多分鐘,遠遠就能看見“大世界”的牌子。

  肖勁松買了一份報紙,站在人行道上,佯裝打開報紙瀏覽新聞,視線卻從紙面正上方透出去,迅速掃視著正對面影劇院臺階兩側的人力車夫。

  這里是魔都最繁華的地方之一。雖然影劇院通常中午才開門,但這一帶是商業娛樂區,各種酒樓、餐館、西餐廳林立,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成衣鋪、當鋪、銀樓……來往行人密集,自然成了黃包車的最佳聚集場所。

  肖勁松很快找到了目標。

  那是一個身穿黑布短褂的中年男子,中等身材,胳膊上暴露在外的肌肉非常結實,大腿短而粗壯,剃著極短的頭發,露出淡青色的頭皮。

  他坐在黃包車的車掛上,肩膀上搭著一塊用來擦汗的白毛巾,正四下張望著等候客人。

  他叫陳如峰,化名劉剛。表面上是黃包車夫,實際身份是魔都特科的重要領導人之一。

  長久以來,經費問題一直對中一共形成困擾。雖說出于工作需要才選擇了黃包車夫這份工作,但陳如峰的確很需要這筆收入來維持日常生活開支。

  肖勁松看過另外一個時空的歷史檔案,當時留下的陳如峰黑白照片有些模糊,無論職業還是外貌,基本上能與眼前人對得上號。

  將報紙折疊起來,走過馬路,徑直來到陳如峰面前。

  他立刻從地上站起,佝僂著背,帶著討好的笑:“先生,您要用車嗎?”

  肖勁松淡淡地“唔”了一聲,抬腳跨過長桿坐進車里,隨口吩咐:“去西區那邊的花旗銀行。認識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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