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喜歡說教，汪靖怡便沒有說大道理，她只是給謝沖客觀描述了大學生活是什么樣的，最后說道：“去年全國大學生足球聯賽在廣州舉行，以后也會一直辦下去。謝沖，你踢球踢得很棒，在大學里，你這樣的男生人氣最高了。女生會覺得你很帥，而男生則會把你當成好隊友。”
謝沖躺在爺爺的躺椅上，玩弄著一把折扇，漫不經心地說道：“可我對那些沒什么興趣了。”
“那你對什么感興趣？你就喜歡這樣躺著嗎？謝沖，我印象中的你不是這個樣子的，你總是充滿活力，一刻也閑不下來。”
“人都會變的。”謝沖懶懶地說道：“我現在對什么都沒興趣。”
謝家人很是尷尬，王吉英不好意思地說道：“靖怡，讓你見笑了，謝沖消沉得不像樣子。”
“這并不丟人，阿姨，你千萬不要把這個想得太嚴重。”汪靖怡和緩地說道：“謝沖才剛剛十八歲，他的心智還沒有強大到對什么都無所謂的地步。他在我面前沒有強顏歡笑，也沒有裝模作樣地應付我，這就說明他沒有把我當外人，他表現出來的，就是他最真實的樣子。”
說來也怪，謝沖這才坐直了一些。
汪靖怡繼續說道：“比高三更苦的是高四，不光是身體上會感覺到疲憊，精神壓力也會很大。二叔，阿姨，多關心謝沖的心理，過一段時間，他肯定就想回去上學了。”
謝慶收兩口子連連點頭。他倆的心思，肯定不像汪靖怡那樣細膩。
汪靖怡跟大人們聊天，汪浩川把板凳挪到謝沖旁邊，悄聲道：“要是你在思考怎么報復那群人，那你還是放棄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現在報復他們，只會把你的前程給搭進去；你應該忍辱負重，取得很大的成就之后，再讓他們吃苦頭。”
謝沖睜大了眼睛：“汪浩川，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嗎？你是怎么猜到的？”
“難道不是你們夸我聰明的嗎？你的心思，我一猜就中。”
謝沖又躺了下去，一點兒青春的活力都沒有。
汪浩川捶了他肩膀一下：“你別這樣，現在你看起來特別像一個奸臣，老奸巨猾，老謀深算的那種。別把‘報復’兩個字寫在臉上。”
謝沖一個激靈坐直了，汪浩川真是神了，每一句話都能說到點子上。
大人們的談話還在繼續，謝沖壓低嗓音說道：“姓朱的兄弟倆把我害得這么慘，我要是不做出點兒回應，那我不得憋屈死嗎？”
“可是你要是報復他們，你的腦子里就要一直想著這件事，不停地跟他們糾纏，你要付出很多的時間和精力，你有可能會心力交瘁……那樣，你的前程怎么辦？”
“那就是你拼命考上二中、又拼命考到軍校的理由？如果這是你出氣的方式，那你真是做得太棒了——我沒有陰陽怪氣，我確實很佩服你。你這樣才算忍辱負重，可我跟你不一樣，我沉不住氣。我要是一口氣都不出，我要前程做什么？”
“那你想怎么報復他們？”
“就是因為沒想好，所以才苦惱。”
“那就一邊復習，一邊琢磨。”汪浩川催促道：“據我所知，高四開學的時間和我們學校差不多，你現在不報名，以后就來不及了。”
“別擔心，我什么時候想回去，什么時候都可以。”謝沖的笑容有點苦澀：“誰讓我是謝慶義的侄子呢？只要不是過分的要求，我爺爺一開口，領導總會想辦法滿足的。這也算是我大伯留給我們家的一件法寶吧！”
“反正，我希望你回學校。”汪浩川誠懇地說道：“其實，我以前特別憧憬咱倆上大學后繼續當同學。”
但是這個愿望不可能實現了。謝沖復讀了，很多軍校都不能考了。就算他有資格考，他的身體素質也過不了體檢。
汪家姐弟的來訪還是給了謝沖一些動力，他不那么排斥復讀了。為了增強他的信心，爸媽帶他去看房子。謝慶收的目標，就是在元旦來臨之前，買一套寬敞的商品房。
他們看的小區，里面都是經濟適用房，購房名額有限，審核也比較嚴格。謝慶收帶好了街道開具的收入證明，謝沖有點兒不敢相信：“老爸，咱家年收入還不到三萬？！”
“咳咳……”謝慶收環顧左右，見四下無人，他決定把真相告訴兒子：“這個材料，沒那么死板……你媽不是在街道辦待過一段時間嗎？開這個一點兒都不難。好多人家都開呢，咱家還是比較貼合實際情況的。”
“可是……這不相當于騙人嗎？”
“你要是真那么死心眼，咱家可就買不上房子了。兒子，咱家買房子，是為了住的，而不是用來投資的。只要略施小計，咱家就能省好幾萬塊錢，何樂而不為？”
謝沖不知道爸爸做得對不對，反正，爺爺那個死腦筋肯定是不會這樣做的。
由于競爭激烈，小區的房源所剩無幾了。王吉英看上了位于一棟小區中央的樓房，三樓，一百一十平米，是一個寬敞的三室兩廳。
除了價格之外，這套房子沒有任何毛病，好像就是為了等他們。
王吉英跟兒子說道：“我和你爸看了好幾個月了，很想把它給買下來。攢一筆錢，就過來看一看……雖然直到今天都沒有攢夠，但是我們不想再等了。”
售樓小姐不太熱情，帶著職業假笑，告訴他們——現在價格漲到1458元一平米了。
謝慶收目瞪口呆：“六月份我來問的時候，才1200一平米呢，這才過去幾個月，漲了那么多？”
“這棟樓是咱小區的樓王，戶型、面積、采光都無可挑剔，樓層也是最好的，能留到現在很不容易。如果你嫌貴，可以看看其他樓棟，或者，同一棟樓，一樓和六樓能便宜一些。”
王吉英堅決不買一樓。在廣州生活時，他們短暫住過一樓。一樓陰冷潮濕，她每天都要跟各種昆蟲作斗爭。她也不想買三層以上的樓層，父母年紀大了，爬不動了，以后她和丈夫老了，也爬不了那么高的樓層了。
售樓小姐敏銳地察覺到了他們的窘迫，輕笑了一聲，說道：“如果預算不那么高的話，你們可以考慮往邊上一點的房子，或者買個兩居室，比你們看好的這套湊合一點，但是你們的負擔會小很多。”
“我不能湊合。”謝慶收注視著心儀的房子，說道：“要是湊合，我早就買房子了。以后房價只會越來越貴，要是手里有錢，誰不愿意早點兒買呢？但是這套房子不能湊合，我家三個孩子，我得保證他們都有房間，不必睡在客廳里。親戚朋友來家里，也有打地鋪的地方……我們都辛苦半輩子了，要買的話，肯定得買個好的。”
謝慶收說得很誠懇，理由也很充分，但是售樓小姐并沒有足夠的耐心傾聽。她僵硬地笑了笑，說道：“那您就再看看吧！”
“好，這套一定給我留著！”
朱方閣一家也來看房子了，隔著老遠，謝沖就聽到了朱方亭咋咋呼呼的聲音。謝沖很納悶——他們一家在來城絕對算得上富豪了，為什么要來這個小區買房子？
售樓處人很多，謝家和朱家的人碰了面，但是他們都冷漠地回避了對方。除了朱方亭，她含情脈脈，但謝沖并不理她。
坐上摩托車，謝慶收跟兒子說道：“我把收入證明上的數字減少了一點點，你就看不慣。你再看看朱家，住著別墅，腰纏萬貫，還來這種地方買房子。房價就是被他們這群人給哄抬起來的。”
謝沖傻傻地問道：“有房子住就好了，他們為什么要買那么多？”
“剛才我在里面說了，大概三四年前，國家把房地產作為支柱產業之一，以后只會越來越熱。有錢人都想買上幾套房子，等漲價之后再賣出去，那就能賺一大筆。我昨天看新聞，南方的炒房團可厲害了，把大城市的房價都炒翻倍了。”
王吉英苦惱地說道：“照這樣下去，咱們真得降低標準了。貸款辦了好幾個月了，還沒辦下來。要是再過幾個月，房價再漲，咱們連三成的首付都拿不出來了。”
“再過幾天，我和老黃他們分賬，我算了算，少說也能有一萬。算上咱倆攢的錢，差不多能有五萬。萬一不夠，再跟爸媽借一點兒，過年就能還給他們。”
“那你上哪兒弄錢開網吧去？”
“先緩一緩……”謝慶收說道：“事情總有個輕重緩急，咱家買新房子，就是第一等大事。”
“唉，父母手頭也不寬裕啊！”王吉英惆悵地說道：“咱媽的腦袋受了傷，非要在外面住那么久，咱爸攢了幾個錢都快被她給用光了。要是跟他們借錢，他們能拿出來嗎？”
謝慶收只能嘆氣：“除了他倆……咱還能依靠誰呢？慶云今年結婚，咱倆沒幫什么忙，買房子、裝修、辦酒席，幾乎全是他們小兩口自己弄的。咱倆借朋友的錢還沒有全還上。人家不急著要，咱也不能厚著臉皮繼續跟人家借啊！”
“前幾天，大嫂來看謝穎，倒是放了話，說錢不夠的話跟她借，她手頭還有點兒錢周轉……”
“不能跟大嫂借！”謝慶收斬釘截鐵地說道：“大嫂一個人也不容易。再說，要是她爸知道咱倆過得這么窮，不知道該怎么笑話咱們了。所以……不能借，就算窮死，也不能讓她家的人看不起。”
王吉英便不再說話。
謝沖靜靜地聽著父母說話，他無比渴望住進新房子，但是他支持爸爸的決定。他跟范家沒有仇，但他就是不想用跟范家的人借錢。
看完房子之后，謝沖找到了一點動力，在晚風習習吹來時，他開始在院子里聽英語聽力了。只不過，他經常聽著聽著就走神了。家人心知肚明——他是在想念謝靖。
他對謝靖的喜愛不比奶奶少，他對謝靖的思念比任何人都要深，但是他從來都不表達。他用沉默，倔強和高傲來表達自己的傷心和失落，他偽裝得很累，但是他這輩子都改不了這個習慣了。
八月中旬的某個早上，謝慶收樂顛顛地跳進家門：“兒子！走！買房子去！”
看來，這次爸爸分了不少錢。
爸爸隱藏不住喜悅，他發自內心的快樂足以感染所有人。家人都為他感到高興，謝穎徑直跳了起來，要跟二叔一起去。謝慶收意氣風發，說道：“今天把合同簽了，等拿到鑰匙，二叔第一個帶你去！一共有三個房間，你先把自己的房間挑好！挑到哪個算哪個！”
謝沖不服氣地說道：“那可不行，最大的房間留給你和我媽，第二大的房間是我和謝靖的。我們倆住一個房間呢！太擠了可不行！”
“嘿！臭小子，不準跟你妹妹爭房間！好了，先不說了，先去簽合同。”
那天的陽光很燦爛，但是他們一家三口并沒有感到炎熱，空氣里已經有了秋風的感覺了，天空也變得更加高遠、湛藍。謝沖想起了遙遠的童年時期，那時一到周末，爸爸就這樣騎著摩托車帶著他和媽媽，奔跑在廣州的大街小巷，他們三個緊緊地靠在一起，世界上沒有人比他們更幸福了。
到了售樓處，謝慶收特意找到那個不冷不熱的售樓小姐，揚了揚鼓鼓囊囊的腰包，得意地說道：“嘿！我們今天來交錢了！”
“啊……你們還要買10棟301嗎？”
“嗯，除了那棟樓，其他的我們一概不買。”
謝慶收腰桿筆直，中氣十足，仿佛是整個售樓處最闊綽的人，引得別人紛紛側目。
“真遺憾……”售樓小姐的笑容依然沒有消失：“那棟樓已經賣出去了，就在你們來之前。”
炎熱的夏天，一下子變成了嚴酷的冬天。
10棟301的買主把材料全都裝進了袋子里，春風得意，笑容滿面。銷售對他們感激不盡，點頭哈腰，笑臉相送。這些畫面仿佛變成了電視里的慢鏡頭，一幀一幀，在謝沖腦海里回放，不停折磨著他大腦的每一根神經。
買主正是朱家父子。
那么多樓盤，那么多房子，他們偏偏買了謝家相中的這一套。
就算是素不相識的路人，在看到謝家人的神情時，也會對他們一家產生深深的同情。
售樓小姐總算不笑了，但語氣卻像機器人一樣：“人家是付了全款的，連車庫一起買了，我們沒有理由不賣啊……怎么說呢，房子是講究緣分的，只能說，你們跟這個房子沒緣分。”
“狗屁緣分！”
謝慶收狠狠地把摩托車鑰匙摔到了地上。
明明離朱方閣很遠，可他卻很嫌棄地避開。然后，他繼續保持著勝利者的姿態，昂首闊步地消失在了謝家人的視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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