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畢業后那幾年，孫世垚兜兜轉轉，還是孤身一人。
給他介紹對象的絡繹不絕，他也沒有拒絕接受新的感情，但是，他始終忘不了謝穎的歌聲，忘不了她溫柔但又堅定的眼神。
所以，直到2012年，孫世垚還是沒有談過一場正兒八經的戀愛。
孫世垚重新拿起了相機，在業余時間，便帶著相機拍大海和天空，拍飛翔的鳥。家人都開玩笑，說他跟相機結婚了。
孫世垚便憨厚地笑，不做反駁。
汪浩川的父親在接受手術的時候，整個孫家人正在聚餐，為家族里的一個小寶寶過百日宴。孫世垚對生意上的事情沒有興趣，也不再想接受相親的建議，便躲在角落里喝飲料，用手機玩連連看。
他的媽媽時不時瞥他一眼，順便跟親人吐槽：“完了，這孩子算是瞎了（注：‘瞎’是沒有前途的意思）。”
對孫世垚的終身大事，家里的女性長輩們很著急。她們都聽說過他曾經瘋狂追求謝穎的往事，便紛紛跟任大夫打聽：“他以前喜歡的那個女孩子，人家結婚了沒？”
任大夫磕著瓜子，說道：“什么叫‘以前喜歡‘？他現在也沒忘啊！可是，他下了班就知道玩游戲，可他的情敵又有抱負，又多才多藝，他怎么可能是人家的對手！”
“可咱家垚垚也不差啊！一本畢業，長得又帥。家里有錢，可他老實本分，從來都不惹是生非。”
任大夫笑道：“老實本分，那是咱家孩子的共同特點。至于學歷，那更沒什么好顯擺的。琳琳、倩倩、婉婉，哪個不比他強？不過，孫世垚的心態是真好，不管什么時候都不急不緩，不管發生什么，他都不生氣。”
孫世垚仿佛聽到了大人的話，他放下手機，走了過來，從后面環住了媽媽的脖子，笑道：“我的好心態，不都是你給教育出來的么？”
任大夫夾起一個葡萄，塞到兒子嘴巴里：“你還是玩游戲去吧。你在我跟前，我都不好意思吐槽你。”
“行吧。”孫世垚一點兒都不生氣，跟媽媽吐槽：“這家飯店不好吃，我又找不到說話的人，只好在這里無所事事。”
一位姨媽說道：“跟你同輩的大多都結婚了，生孩子了，你們都沒有什么共同語言了。你要是想找話說，那你也像他們一樣，結婚生子。一說起孩子，那說個幾天幾夜都說不完。”
這個倒是真的。幾個結了婚的哥哥姐姐都帶著孩子來了，他們口若懸河，還時不時地去捉亂跑的孩子。跟他們站在一起，孫世垚確實不知道說什么好。
手機響了，拯救了他的尷尬，他終于能光明正大地看手機了。
讓他意外的是，信息是汪浩川發來的。
孫世垚回復道：“你好啊，汪博士，好久不見了，你回老家了？”
“嗯，剛回來。老家發生了一些事，我有點兒招架不住。”
“哦？需要我幫忙？”
過了好一會兒，汪浩川才發來回復：“盡管這個拜托很過分，但是，我還是想問問你，你可不可以重新追求謝穎？”
孫世垚呆若木雞。
汪浩川和謝穎，他們同一年博士畢業，汪浩川還千里迢迢地去跟謝穎一起拍了畢業照，給謝穎戴上了求婚戒指，他倆如此高調地在一起，現在又后悔了？
汪浩川繼續發信息：“請你不要想得太復雜，在我看來，你是一個很好的男生。如果我不是謝穎的男朋友，僅僅作為她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的哥哥，我很愿意讓你來照顧她。我的家庭環境很復雜，復雜到讓人絕望。而謝穎的家境很好，她被家人寵成了小公主一樣。她涉世未深，對兩個家庭結合所產生的困難有種無知的樂觀，很快她就會知難而退的。我并不是把她‘讓’給你，因為‘讓’有種優越感。如果你還對謝穎懷揣著暗戀，那在她恢復單身之后，你可以盡情地追求她。”
汪浩川寫得極其真誠，而且給了孫世垚足夠的尊重。所以，在看到這段文字之后，孫世垚沒有感到失落或者難過，也沒有不服氣，而是從心里感到佩服——在艱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汪浩川，身上沒有絲毫的戾氣。無論在什么樣的境遇里，他都是平和而又寬厚的。
孫世垚回復道：“你不必這么悲觀。你遇到什么問題，可以告訴我。畢竟，在我的心里，我還是把你當朋友的。”
打完這句話，孫世垚的眼窩莫名一熱。
或許，在跟汪浩川競爭的那幾年中，他的確是這樣想的。汪浩川不再是單純的競爭對手，而是孫世垚敬重的朋友。
汪浩川恐怕也感動了，他許久沒有回復。
最后，他簡單地說道：“謝謝你的善意和好意。我的生活是個無底洞，沒有人能救得了我。”
家庭聚會開始了，孫世垚的爺爺舉著酒杯，對剛剛添丁的某個小家庭表達了祝賀。孫世垚機械地喝酒，一點兒都笑不出來。
輪到孫世垚一家敬酒了，他的爸爸媽媽都站起來，說了很多漂亮的場面話，但孫世垚心不在焉，干巴巴地說道：“祝世豐哥闔家幸福，早生貴子。”
全家都哄笑起來。
任大夫嗔怪兒子：“你昏頭了？今天不就是慶祝你小侄子百天嗎？”
孫世垚便急忙道歉：“對不住了，哥，我說話沒過腦子。”
大家沒有介意這個小插曲，可酒席吃了一半，孫長林責怪孫子：“你干嘛呢？這么喜慶的日子，你跟掉了魂似地。”
“嗯……遇到了棘手的事。”孫世垚說道：“爺爺，等我以后再跟你說。”
孫世垚沒敢喝酒，等酒席散了，就開車去找謝穎了。
自從謝穎工作之后，他和謝穎家的直線距離只有五公里，但是，他們一年能見上一兩面就不錯了。
對孫世垚的突然到訪，謝穎感到很驚訝。她慌忙換好衣服，到樓下見他。
孫家之前經歷過波折，難道，這次又遇到了難處？
還是孫世垚喝了酒，借著酒勁，再度跟她表白？
謝穎做著種種猜測，卻沒想到，孫世垚是為了汪浩川來的。
“小穎，你知道汪浩川遇到什么難事了嗎？”
“你怎么這么問？你倆還聯系呢？”
孫世垚搪塞道：“我看他QQ上好像發了些奇怪的東西，有一股悲傷厭世的情緒。我有同事得了抑郁癥，挺痛苦的。所以，我在擔心汪浩川。越是堅強的人，越要加強對他的關心。”
謝穎拿出手機，狐疑地說道：“是嗎？我怎么沒看到？”
“……有可能是被他刪了？”孫世垚不會撒謊，胡亂說道：“只有知道他為什么那樣，我們才能幫他啊！”
謝穎沒有再起疑心，說道：“這個嘛……我可以告訴你，但是請你不要告訴別人。浩川要強，他不想讓別人可憐他。他的父親剛確診了胰腺癌，是癌中之王，所以他的情緒很不好。”
原來如此。
孫世垚倒吸一口涼氣：“治病要花很多錢吧？”
“錢倒是其次，他和他的姐姐收入都還可以，他倆也不算亂花錢的類型，所以，他倆的錢夠支撐一段時間。他的苦惱在于無法照顧父親，而且，他對父親的感情很復雜。”
“啊，原來是這樣。”孫世垚若有所思：“他的壓力一定很大。”
“你跟我說實話，你對他真的有那么關心嗎？居然因為一條莫須有的說說，你就來找我確認？”
孫世垚無奈了，他果真瞞不過謝穎。
“小穎，你要聽實話嗎？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必須得保持情緒穩定。”
“你說吧，情緒不穩定，當不了好醫生。”
“汪浩川對自己的人生感到很絕望，他想到了跟你分手，然后讓我重新追求你。”
謝穎苦笑道：“果然如此。他總是這樣，一個勁兒把我往外推。”
“我跟你相識也快十年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你看似乖巧，實則倔強。如果你不跟汪浩川在一起，恐怕這輩子會一直郁郁寡歡。”
“……嗯，大概會是這樣吧。”
“我把我知道的信息全都告訴你了，該怎么做，你自己選擇吧。”孫世垚說道：“既然你的心思永遠都不可能在我身上，那我不會勉強，更不會自討沒趣。我能做的，就是祝你幸福。”
謝穎很是動容：“孫同學，謝謝你。”
孫世垚回到家，已經到了下半夜了。他的媽媽擔心不已，嗅了嗅他的身上，沒有聞到酒味，這才稍稍放心。
孫世垚苦惱地問媽媽：“媽，治療胰腺癌，得花多少錢？”
“你問這個干嘛？你身邊有人得這個病了？”
“嗯，一個朋友的爸爸。我聽說，這個病沒得治？”
“如果你是超級富豪，找世界上最先進的醫療團隊，用高薪養著研發人員，那花的錢就無數了，也可能在某種程度上延長壽命；但是絕大多數人都用不了那么多錢的，因為這個病進展很快，如果是晚期的話，通常半年人就沒了。”
孫世垚又倒吸一口冷氣。
任大夫同情地說道：“你要好好安慰你的同學，父親得了這個病，確實沒辦法，運氣實在不好。”
他們倆說著話，孫長林從一旁的淋浴間走了出來。那天晚上他沒有回自己家，而是選擇了在兒子的新家留宿。
“爺爺，你住在我們家，那可真是我們家的榮幸。”孫世垚說道：“你很少在外面留宿的。”
“嗯，誰家也比不上自己家。我想在家里修一個魚塘，怪費事的，院子也弄得亂七八糟的，我就不想回去了。對了，你剛才說誰得了胰腺癌？得了那個病，那可真遭罪啊！”
“實不相瞞，是汪浩川的父親。爺爺，你還記得他吧？”
孫長林的神色凝重起來：“我沒記錯的話，他剛剛開始工作吧？唉，還沒來得及用工資來享受生活，就要為父親治病，他的命夠苦的。”
“他被生活逼得走投無路了，今天給我發了很多信息，說是想跟謝穎分手，讓我重新追求謝穎……”
跟長輩說這些話，孫世垚感到有些赧然，便不再說下去了。
任大夫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謝謝你啊，小子，你肯告訴我們這些，說明你很信任我們。”
“我也是想跟你們討個主意。”孫世垚將求助的目光看向爺爺：“汪浩川人挺不錯的，還有恩于咱們家，咱們能幫他一把嗎？他那么努力，不應該一直生活在黑暗里。”
最后一句話，讓孫家人全都沉默了。
第二天一早，孫長林就讓孫子開車，他要在上班之前，去醫院看望汪浩川。
那天，汪玉春剛從ICU里面出來，汪浩川細心地給父親擦臉。父親還不能吃東西，也不能喝水，他便用棉簽沾了水，將水輕輕點在父親的嘴唇上。
在給父親清理尿袋的時候，他看到了孫家祖孫倆。
汪浩川下意識地把尿袋藏在了身后。
孫長林溫和地說道：“沒事，你先忙你的，不用在意我，我就是路過這里。”
汪浩川把尿袋倒了，把父親安頓好，這才出來見孫長林。
孫長林說道：“那年，我去你姨媽家找你，你正在喂豬，可你不卑不亢，你沒有覺得喂豬是件丟人的事。現在，你怎么比以前畏手畏腳了呢？”
汪浩川局促地搓著手：“因為，我現在更真切地想明白了，我始終沒有辦法擺脫自己的命運。無論我怎么掙扎，我都擺脫不了我的出身，我沒法過得更好，更沒有辦法讓身邊的人過好。”
汪浩川頓了頓，茫然說道：“以前我總以為，只要我足夠努力，總有辦法讓自己開心起來。可是，我的家底實在太薄了，我家的天花板就像紙糊的一樣，只要下點毛毛雨，家里就會發大水；如果是狂風暴雨來襲，那我家就會被徹底摧毀，變得一片狼藉。如果我不管我的父母，那我的生活會好過很多；但是，我做不到那樣，我很累，喘過不氣來。”
孫長林默默地聽完了。
這個男孩子，在上次見面時，神采飛揚地說著他們團隊研發的超級計算機，以開玩笑的語氣讓孫長林購買半導體，他的腦海里裝著無數關于宇宙的夢想，他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但是，這個有抱負、有能力的男孩子，幾乎被家庭給拖垮了。
汪浩川說完，便絞著手指頭，無奈地苦笑：“我不該跟您訴苦的。我的日子，就這樣過一天，算一天吧！”
“人生就是這樣，總會有崩潰的時候，而且，崩潰會時不時找上門來。我剛開始辦廠的時候，不知道哭了多少次。蓋廠房的工人跑了，原料被大雨給沖了，一起開廠的兄弟把最重要的技術員給挖走了，還有我的父母去世了……不瞞你說，這些往事，我現在想起來，我也想哭。”孫長林說道：“哭并不丟人。你想向上，在這個過程中經歷了挫折，為什么不能哭？哭完了，繼續干就完事了。”
汪浩川感激地說道：“謝謝您跟我分享這些，我會試著讓自己堅強起來的。”
孫長林卻自顧自地說道：“技術員走了之后，我像你一樣，悲觀厭世，感覺人生毫無意義。那時折騰了一年多了，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了。是我在老家的一個堂兄弟，帶著他家的兩個孩子來看我，給我送了一袋面粉，一袋大米，還有一袋子剛剛收獲的玉米花生，一籃子黃瓜茄子。那些東西，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也正是那次經歷，讓我明白了什么叫做‘雪中送炭’。”
孫長林繼續說道：“小汪，昨天晚上世垚有一句話，說得非常好。他說，汪浩川那么努力，不應該一直生活在黑暗里。在我看來，你身上最寶貴的，不是為擺脫貧窮而做的努力，而是你的胸襟和抱負。試問當代青年，能有多少把夢想放在星辰大海中？小時候在作文中寫過的理想，又有多少人能堅持到現在？可你身處貧瘠，卻從未忘記理想。這是你最難能可貴的品質，也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假以時日，你一定會成為棟梁之才。”
汪浩川的眼神重新明亮了起來，可眼淚卻不自覺地涌了出來。他的眼睛里，一半閃耀著火焰，一半是洶涌的海水。
孫長林站起來，握緊了他的手：“重新振作起來，就是一咬牙，一跺腳的事。你有權力、有資格去追求你想要的美好生活，你也可以去追求你心愛的女孩。不要因為父親生病，就喪失了一切希望。因為……我也想為你雪中送炭一次。我想，我的幫助，應該會讓你振作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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