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老太君聽到身后傳來的悶響之聲,腳步頓住,一寸寸地回頭看去。
燕云澈朝她一笑,卻不及眼底,目光如深潭般。
“老太君老當益壯,是不愿給本王幾分薄面了?”
北淵王那一雙狹長的劍眸,因眼梢微挑暈染開的紅,襯上這張恍若天人的臉,不似凡間物,卻又多了幾分矛盾到極致的妖邪之氣。
望月樓內,誰人都不敢多聲。
陳祿章腦袋汗水直流。
周永順皺起了眉頭。
宴上的諸位,都意識到了這場盛宴的不對勁。
沈寧側眸看著燕云澈,燕云澈則一心都在燕老太君的身上,并未朝她看來。
哪怕距離甚遠,但因為她身體在北幽城留下了燕云澈內力的關系,此刻的她能夠感受到,燕云澈的內力濃厚了許多……
尤其是那致命的霜毒,好似有所消減,就像服用了解毒之物一樣。
沈寧不語,垂下眼眸喝下了杯中酒。
而后站起身,來到燕老太君的身邊,攙扶起了老人的臂膀,“老太君,要不了多久,晚輩就要離開上京了,今日王爺雅興,晚輩便想借王爺這東風,請老太君多留一會兒,晚輩也想多看看老太君,老太君便留下來吧。”
她的語調放軟了幾分,緩和了這次的僵局,也算是給了老太君一個臺階下。
老太君卻是定定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這孩子……
難道還不知今日之宴危機四伏,那坐在主位上的王沒安好心嗎?
她不信能夠斬下太子并和宗師李衡陽騙過當今圣上的沈寧,會想不到這一點。
“沈大元帥……”
“老太君。”
沈寧對著她微微一笑。
燕老太君深吸了口氣,便嘆聲:“也罷,遂你這孩子的愿,孩子,你坐老身的身邊。”
“那自是很好。”
這話一出,距離靠近且中間沒了沈寧的云挽歌和陳瓊都有幾分不自在的窘迫。
“小寧。”燕老太君壓低了聲,“今晚,恐有危險。”
沈寧抿緊了殷紅的唇,抬眸看了眼燕云澈。
燕云澈懶倦邪肆地靠坐在主位之上,周身的風冷如刺骨,與大宗師時期的清雋超然之氣是截然不同的。
她收回視線,又看向了門外。
大雪翻飛,暗夜里有著幾列紅色的燈籠發出了幽幽的光。
那漫漫長夜,好似野獸的血盆大嘴。
如深淵一般。
與此同時。
沈家一片祥和。
黑甲衛、禁衛軍、皇家衛,兵分三路,從各個方向包圍了沈家。
皇宮御書房,元和皇帝獨坐桌案前,執筆書寫。
陳喜公公低聲道:“皇上,都準備好了。”
元和皇帝以潑墨成字,寫下了一個筆鋒狂草,鋒芒畢露的“殺”字。
他將這一張紙掀起,丟到了地上。
晦暗不明的光線里,身穿寬松龍袍頭戴冠冕的他,露出了高深莫測的笑,那一雙黑沉沉的眼,仿佛會噬人。
陳喜心領神會,躬身告退。
望月樓。
觥籌交錯。
沈寧多喝了幾杯酒。
倒不是她酒量好,她的酒里有清新淡雅的果香。
“沈將軍怎么心不在焉的,可是在想北疆之事?”燕云澈問。
“是,也不是。”
“哦,說來聽聽。”
“王爺,北疆會有上京的好月色嗎?”
沈寧所問,宴上諸多人都覺得有些莫名。
“上京繁榮,乃一國之都,北疆嚴寒肅雪,荒木凋零,更不談如今戰事吃緊,敵軍來勢洶洶,又逢新年之際,只怕北疆月光稍有遜色。”
“北疆子民,在戰火紛飛之中,行將餓死,饑寒交迫,我等在望月樓飲酒吃肉,恐有不妥。”沈寧直視燕云澈的眼睛。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何不食肉糜,不知將軍意下哪一句?”
“若末將說,二者皆有之呢?”
新年的寒風凄凄,嗚咽而掠。
望月樓陡然間鋒芒交錯,如沒有硝煙和鋒鏑的刀光劍影般。
陳祿章、周永順幾個心臟都跳到了嗓子眼上,暗道沈寧今日是怎么了,平日慣會狗腿諂媚的,此等關鍵時刻倒是和北淵王杠上,豈不是自討苦吃,非但如此,這一番話還不是要得罪了滿城富貴。
燕云澈的聲音冷了下去,“沈將軍是覺得,本王是在鋪張浪費?”
陳祿章不忍心沈寧開罪了北淵王,便出來打馬虎眼,“沈寧啊,而今不是過年嘛,就這幾天的時間,縮衣節食不大好。”
“陳將軍,權貴之家,一日的縮衣節食,便是清苦百姓一個月的生計,甚至還有多。”
沈寧直接站了起來,走至中央朝那諱莫如深幾分邪佞的北淵王德行禮作揖,稽首道:
“請王爺做主,縮減權貴衣食,并且讓京都官員,負責部分北疆出征的糧草和軍需。天下興亡,匹夫尚且有責,更何況滿城富貴之人?我沈家,亦當如此!”
燕太老君眼皮子狂跳了幾下。
沈丫頭,這是要扒了上京官員的一層皮啊。
但國之興亡,若連享受功名俸祿和富貴的朝廷官員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只知貪圖享樂的話,便是要遺臭萬年的。
誠然,沈寧算是得罪了滿城人。
燕老太君看著那身量纖纖卻有泰山巍然之氣的女子,蒼老的面龐浮現了慈祥的笑。
她就知曉,沈丫頭不會坐視不理,自有后招的。
縱然今日是鴻門宴,這番話說出去,皇城的半數富貴都得拿出來了,但沈寧必是眾矢之的,可見她真的是抱以死志出征而去。
只要能多湊齊些糧草,哪怕滿城恨意成為一根根箭矢讓她萬箭穿心而死又何妨?
哪怕她的狗腿諂媚被史官添油加醋多記幾筆后世說她是個奸臣又如何。
視死如歸去北疆。
不守國門終不回。
……
燕老太君渾濁的眼眸濕潤了幾分。
沈寧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抱負,她又怎會為了一個誤入歧途的兒子而生了間隙呢?
“沈丫頭,莫要搶風頭,別什么正道好事都由你沈家占了去今日縮衣節食捐贈糧草助我北疆勇士們共渡難關之事,當由我國公府帶頭。”
沈寧側眸看向富麗堂皇宴席之中的白發老人,當即紅了一雙眼眸。
燕老太君年邁蒼蒼亦是意氣風發不懼這歲月無限長。
若真有萬箭穿心。
她這半只腳踩進了棺材板里的人,自是愿意為沈寧分擔掉五成的。
陳祿章悶哼了兩聲。
這些年來說到好事和將名威望,陳家總是要屈居人后,被國公府和戰神沈家壓一頭,他心里早就不服了,同樣是為國為民馬革裹尸的世家,若論志氣,他陳家也差不了,怎能甘愿?
故而,他抬起了下頜放高了聲說:“都別說了,這事就讓我陳家帶頭。”
“也行吧。”燕老太君老神在在。
“好的。”沈寧微微一笑。
“???”
陳祿章目光茫然,左看看右看看,猛地皺起了眉頭。
他怎么有種自己被這一老一少給合伙賣了的感覺?
這讓自詡聰明的他很不爽啊。
陳祿章干咳了兩下嗓子,斜眼看向周永順,尋思著這廝怎么連屁都不放一個,實不像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這小家子氣的模樣真叫人無語,甚至還有點兒想在心里暗罵周家祖宗。
周永順被看得惡寒陣陣,頭皮發麻。
無奈之下,只得在被陳祿章目光如炬的注視之中,熱淚盈眶,感激涕零地看著陳祿章,還舉起一杯烈酒敬過來:
“陳老兄,不曾想到,你竟會是這等豪杰,永順欽佩之,心悅誠服之,此番北疆之行,有陳老兄這樣千古難遇的將軍作伴,實乃我周家祖墳的風水之好,青煙之濃郁,實乃我周某人之幸甚至極啊!”
陳祿章被夸贊的飄飄欲仙有銷魂滋味,似有熱浪沖擊全身皮糙肉厚的老臉隨之滾燙發紅,還有幾分不好意思,隨意豪邁地擺了擺手,粗獷道:
“我陳祿章,生來是人杰,周老弟,你終于有眼光了。”
“………………”周永順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很快被遏制住自己的臉部肌肉,對著陳祿章訕笑,笑出了自己滿身的雞皮疙瘩。
“王爺?”沈寧則出聲提醒北淵王。
這一軍,將的是皇家。
她雖說的是權貴,但暗指皇家。
“此事,干系重大,本王會稟報皇兄之后再做決定。”
北淵王招來十七,耳語了幾句,十七便一臉嚴肅地退下,似是代王爺進宮稟告望月樓之事了。
若是北淵王拒絕便也罷了。
世人只會罵北淵王無情。
但這燙手山芋送到了皇上手里,那元和皇帝就是毫無退路了。
而這時的沈家,徹底被包圍之中。
暗夜深深。
似若鬼魅。
一只只映著白月閃出寒芒的箭矢,對準了這座巍峨獨立多年的府邸,開國將臣的老宅。
有著將領風范的金甲男子,頭上綁著風中飛揚的紅綢,踩著蕭瑟的晚風而來。
他的身上背著一方長弓,眼神像狼一樣。
他從晦暗的陰影里走到月光之下,顯露出了一張面龐。
仔細看去,此人是……
小侯爺,楚夜。
楚夜抿緊了唇,神情專注卻又萬分緊張,盯著沈家府邸看的眼神充滿了焦灼,眸光隨之顫動。
“楚小侯爺。”旁側的蘇統領提醒道:“該下令了。”
楚夜是今日被皇上親自抬來為將的,秘密處理今日之事。
他心惶惶,眼眶一圈因緊張和沉痛彌漫出了血霧般的紅。
“小侯爺?”
蘇統領眉峰微沉,聲調冷了幾分,“小侯爺,今日之事,事關侯府上下,侯府已失太子,小侯爺還想讓陛下疑心侯府嗎?”
楚夜閉上眼睛,緩緩地抬起了手。
隨即,利落地下達命令!
無數士兵拉緊了緊繃著的弓弦。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戰意似是一觸即發。
楚夜垂下的手都在顫顫巍巍。
半晌,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箭矢鋒芒畢露,寒光逼人,殺伐之氣似是稍縱即逝,只射出了幾根箭矢進沈家后院。
靜夜里,落針可聞,冬日的鵝毛大雪落在他被凍紅的鼻尖。
楚夜目不轉睛死死地盯著沈家府邸看。
久久都見沈家府邸沒動靜,他整個人如同松了口氣般,軟弱無骨癱坐在了地上,低著頭,無聲自嘲,唇邊一抹苦笑,眼睛徹底發紅如傷心欲絕又劫后余生的猛獸。
真好……
真好啊……
沈家,靜謐如初,沒有動手。
今晚之局,并非是甕中捉鱉,而是引蛇出洞。
只要沈家出手,這些凝滯在士兵們手上的箭矢就會射出去。
“小侯爺,沈將軍有未婚夫了。”蘇統領好心提醒道。
他忠心于當今圣上,但早年承過楚侯爺的恩情,便出言相勸。
“有未婚夫……”
楚夜抬起頭來,滿面滿心都是悵然之色。
他扯了扯唇,凄笑兩聲,湮在大雪里……
“是啊,有未婚夫了。”
“……”
“沒事,那顧景南不也休了嗎,凡事有一就有二,說不定來日就休了。”
蘇統領眼里才聚集起的同情憐憫,剎那間煙消云散,面色緊跟著沉了沉,若非不合時宜也不合身份禮教,他真想問問楚夜的腦子里裝得都是護城河的水么。
“不休也沒事。”
“活著,活著從北疆回來就好。”
“活著就好。”
蘇統領喟然一聲嘆。
……
御書房。
元和皇帝得到了望月樓的消息,震怒之下把奏折丟到了地上。
“圣上息怒。”
陳喜公公將奏折撿起。
“這沈寧,真是給朕出了一大難題。”
元和皇帝瞇起了眼眸,筆墨潑在桌案,陳喜急忙收拾。
“她倒是會借題發揮,難怪會去這望月樓,沒想到是有如此深的心思。”
元和皇帝暴怒漸消,分析道:
“不過,由此可見,沈大宗師和云澈之間,并無干系,而云澈待沈寧,自也不如自己的性命重要。如若他真去通風報信了的話,沈家必會早有防患,今日來看,沈家靜謐如往常,顯然是不曾知曉內情。若是知曉,也不可能拿節衣縮食來將朕的軍,否則便是火上澆油,她唯有知曉沈家沒有半點危險才會這么做。”
說起來。
他很了解他那弟弟。
“皇上,如何斷定北淵王不是大宗師?恕老奴愚笨,今日之事只能看得出沈家不知曉此事。”
元和皇帝笑了笑,甘愿為老太監解答:
“今晚雖是持箭不發,但還是特地留了幾箭,你猜,是為什么?”
“還請圣上明示。”
“等沈寧察覺到這箭,一來是警示沈家和沈寧,朕的力量不容小覷,臥側之塌不容他人酣睡,二來也是特意讓沈寧知曉,沈寧何許人也,只要看到,如若燕云澈是大宗師,她那等剛烈之人,豈能容忍這樣一個男人在自己的身旁?”
老太監恍然大悟,卻又不解:“如若沈寧心生嫌隙,卻是虛與委蛇呢,而今滄海橫流,多事之冬,哪怕心有不滿只怕也會隱忍。”
“她沈寧就會隱忍,也會露出馬腳,不愿過多斡旋,此為離間。而且,朕了解朕的這個弟弟,他啊,聲色犬馬半生,卻都放在別院,做戲給朕看,他若是大宗師,心系沈寧,就不會為了一枚解毒丹,而放棄沈寧的。”
元和皇帝眼神意味深長。
他那弟弟,打小就是個正直之人。
如太陽般。
但他啊,最討厭那等太陽,襯得他像是陰霾,他的心像是骯臟至極。
他就喜歡看到燕云澈里屬于人性的丑陋。
他不喜歡燕云澈淪為一具尸體。
只有燕云澈永遠活在痛苦之中,且一次次剖露出人性丑陋,元和皇帝便會感到無邊的痛快。
“圣上英明!”
陳喜低頭躬身。
他身為伺候在元和皇帝身邊的老總管,哪里能不知道元和皇帝今晚的意欲和目的呢。
只是元和皇帝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又疑心很重。
他能伺候在元和皇帝身邊如此之久,自是有他的處世之道。
他每一次的虔誠問話,元和皇帝都會樂足于給他的講解。
那是來自上位者才高八斗謀略過人的優越感和暢快。
因而,哪怕陳喜知道也要裝作不知道去問。
問的不是答案。
是元和皇帝的高興和滿足。
哪怕他只是個老太監。
……
望月樓。
沈寧飲著果酒,看夜色時辰,嘴角輕輕地勾起。
深宮那位,還是太低估沈家了。
今日之局,燕云澈固然沒說,但她能猜測得到。
是她親眼看著燕云澈進去的。
若在往常,大宗師必然到訪。
而今沒來,并非燕云澈做了選擇,正是燕云澈知曉她能猜到,才按兵不動,否則以這上京為棋盤,世人為子,一步錯就會滿盤皆輸。
十六附耳燕云澈,說了幾句,燕云澈微微松了口氣。
他看向沈寧。
沈寧也在看向他。
默契藏在逝水流年的怦然里,無需多言,便勝有聲。
沈寧與采蓮耳語了幾句。
采蓮便走出席間。
不多時,十六便帶了一張紙,遞給了燕云澈。
燕云澈在桌下將紙緩緩地拆開:
“今晚月色好看,王爺更甚月色。”
燕云澈耳根子通紅,面上卻故作鎮定。
心如小鹿亂撞。
若非用內力遏制,只怕要撞死了。
非但如此,燕云澈的渾身還在發燙,倒像是丟進了油鍋。
他望著那紙上的字,卻好似伸手摸到了年少期盼的天上星那般心花怒放。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