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結束了它在桃花山作威作福的日子。

  陶眠帶著一個眼上罩著白布的青年回來,一并歸來的還有陶土。

  陶土歡快地撲向大公雞,陶瓷撲啦啦地飛到房頂,還嫌棄地睨著它。

  陶土委屈地叫了兩聲,回到陶眠腳邊,繞著他轉來轉去。陶眠扶著程百里,把他安頓在一個干凈的房間。

  “你的眼睛剛上好藥,半天內都不能摘下來,也不要沾水。”

  陶眠叮囑著程百里,程百里安靜地點點頭。

  他嗅到清新的草木香氣,還有幽幽花香。

  “這是恩人的居所么?感覺是個很美的地方。”

  “是啊,”陶眠眉眼彎彎,“此地是桃花山,我在這里生活了快兩千年了。”

  “那么久?”

  程百里一怔。他知道恩人是有大修為的修士,卻沒想到對方竟然行走世間這么久了。

  “那恩人……豈不是山中的神仙?”

  “神仙么?我自認為……只是比大家活得久了點。”

  陶眠自己取來茶具,慢條斯理地泡茶。

  “我和真正的仙人相比……心境還差得遠呢。”

  程百里輕輕搖頭。

  “只有仙人才有這樣一副仁慈心腸。你我素昧平生,卻耗費了這么大力氣救我,我都不知該怎么感謝才好。”

  “你是沾了小果子的福氣。八果是我的弟子,你是她在意的人,那我必定會全力救你。”

  陶眠提到“在意的人”,程百里的耳朵頓時紅了。

  “我和族長……藍枳,我只是發自內心地崇敬她,藍枳很了不起,她吃了很多苦,可從來不對人抱怨。”

  “小果子的確是這樣的性格。她在我這里生活了三年,等她從采女寨離開后,應該會繼續住在這里。小竹馬,你有什么打算?”

  陶眠把一杯熱茶塞在他的手中。

  “我么?”

  程百里撫摸著茶杯,是瓷的,表面平滑。

  仙人問他的這個問題,其實程百里思考過。

  “我應該……會在桃花山附近找個地方住,離這里不要太遠,這樣我就能守著藍枳,藍枳有事可以隨時找到我。”

  小竹馬真是癡心一片,想離藍枳近點,又怕打擾到她。

  陶眠聽他這么說,擺擺手。

  “別麻煩了,你就直接住在我這桃花山吧。”

  “可我……并沒有資格成為這里的弟子。”

  “誰說只有我的徒弟能住?桃花山歡迎有緣人。你和我徒弟有緣,也就算是跟我有緣了。

  再說了,你的傷還沒養好,體內的毒也說不好怎么回事。我得觀察一段時間。萬一把你治死了,那我桃花山神醫的名聲就要受損。”

  程百里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但能聽懂恩人這是主動收留他了。

  “多謝恩人——”

  “不用不用,等傷好了,你跟小果子都要在我這桃花山當苦力的。”

  陶眠在談笑間給自己找好了兩個免費勞力。

  程百里嘴角揚起,難得露出笑容。但很快,他又想到什么,嘴角緩緩變平。

  陶眠留心到他的變化。

  “在擔心小果子?”

  “嗯……”

  藍枳只身留在采女寨,采女族人有多么翻臉無情,程百里和她都見識過。

  他害怕藍枳會遇到什么不測,可他現在眼睛不能視物,去了只會添麻煩。

  陶眠這個做師父的倒是半點不急。

  “放心,八果之前只是識人不清,不是沒有能力對付那群人。

  我敢讓她自己去,也是信任她。

  我的徒弟,別的不說,打架從來沒輸過。”

  陶土汪汪叫了兩聲,陶眠摸摸它的頭。

  “對吧陶土?”

  “汪!”

  程百里聽陶眠說話的語氣如此篤定,也稍微安下心來。

  “希望藍枳能早日歸來……與我們團聚。”

  此時的藍枳身在采女寨,在族長小樓枯坐。

  其實從重回采女寨那天起,她就一直住在這個地方。所以現在換了個身份,也沒有太大的感觸。

  她現在在的這間房,是上一任族長藍玉和生前的房間。母親身弱,因而房間的布置也很簡潔。

  藍玉和病故后,這間房的布置就沒有再變過。藍橘不喜歡來一個死人的房間,所以這里保存得還算完好。

  藍枳坐在梳妝臺前,面前是一塊銅鏡。她望著鏡子中的自己,和當年梳妝簪發的藍玉和有七八分相似。

  臺面上擺放著一本族譜。藍枳把它翻開,心里默默地讀過每一個藍家族長的名字。

  她們都是自愿坐上族長的位子么?她們有沒有想過逃離呢?

  不得而知。

  昨天楚北笙和藍橘各自接受了處罰。藍枳親眼看著渾身是血的藍橘被封進那口黑沉的棺材,孔武有力的青年將一根一根棺材釘敲進去。

  那一刻的藍橘還活著,眼中滿是淚水和絕望。

  但藍枳想,她還是比當時的自己要好過點。

  最起碼她在面對死亡的威脅時,沒有感受到被背叛的痛楚絕望。

  至于楚北笙,藍枳沒有去。

  據說他被斷骨后幾乎就要死過去,把他送進神山,估計連今夜都挨不過。

  藍枳聽過族人的匯報后,點了點頭,讓他們所有人都離開。

  之后藍枳做了另外一件事。她擬下詔令,在其中提到了幾戶人家,讓他們外出把族中剛采摘好的藥草賣掉,還讓他們帶上了自己的媳婦孩子。

  這幾戶人家剛搬來采女寨沒有多久,還以為是族長故意為難他們這些人。即便如此,他們也沒有異議,趁夜色離開采女寨。

  隨后藍枳再也沒有召見任何人。

  天要亮了。藍枳從母親的房間離開,只帶走了那本族譜。

  這是一本老族譜,沒有她的名字。藍枳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最后面。

  隨后,她的掌心升起一團火,火舌將整本族譜吞噬。

  火光將她的眼眸映得發亮。

  做完這件事后,藍枳獨自一人來到祭壇邊。

  族人陸陸續續地到了。

  藍枳仍然是前幾天的素凈打扮,背后是古樹和神石。

  她面朝著所有族人,以及坐在兩側的長老。

  藍枳提前在腦海中設想過這一幕,也許她會憤怒到聲音發顫,也許她會因為復仇成功而暢快地笑出聲。

  但是沒有,這一刻真正降臨時,藍枳表現得無比平靜。

  她像在和族人聊昨天晚上吃什么一樣,語氣平淡,聲音徐緩。

  “今日召見諸位來到祭壇,是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諸位親眼見證。

  我是藍家第三十二任族長,至此藍家已為采女族守護神石數百年。

  神石護佑采女族人,讓諸位擁有比凡人更漫長的壽命。

  可藍家歷任族長,只有一位活到八十歲。其余的三十位,有一半英年早逝,另外一半臨終時百病纏身。

  每一任藍家族長,在從自己的母親手中接下族長位時,都做好了為采女族人、為神石奉獻一生的覺悟。

  我也不例外。

  但天不遂人愿。在我想要為族人付出一切時,族人卻將我逐出采女寨……”

  藍枳說到這里,下面的族人都聽懂了。

  族長這是要翻舊賬。

  他們大氣都不敢喘,此時不管為自己辯解,還是請求族長開恩,都不合適。

  想到藍橘和楚北笙的下場,所有人的心里都在慌。

  “在場的各位,當時在把我逐出寨子時,都出了一份力。

  我沒有冤枉你們任何一個人。

  當然,我也不會像懲罰兩個罪人那樣,對你們用極端手段。

  我只是要收回一些東西。”

  藍枳說到要“收回”,下面有長老意識到她要收回的東西,急了。

  “族長,三思啊!”

  “族長,神石是上天賜給采女族的寶物。冒然收回是逆天而行啊!”

  “族長——”

  族人們隨后反應過來,也此起彼伏地勸說藍枳理智。

  藍枳卻沒有把那些聲音聽進耳朵里,她只是微微抬頭,仰望著洞口的天,就像她當年被裝扮成一個銀飾架子,從剛剛死去的母親手里,接過一場災厄。

  她的聲音仍是那么平靜。

  “天降福佑,予我采女。

  如今的采女一族,已經沒有足夠的德行,去承接這份福佑。就由我來,將其歸還給上蒼。”

  藍枳的話音一落,在她的身后,忽然出現一個巨大的火焰神像。

  神像面容威嚴,渾身散發著凜然的神光。

  那神像將古樹撕裂,粗大的手掌接過掉下來的靈石,兩只手合攏。

  長老們被突然出現的神像嚇得跌倒,那磅礴的靈力,也把站著的族人掀翻,讓他們不得不匍匐在地上。

  他們望著那塊神石,大聲喊著不要。

  還有一些人試圖沖出火焰,來到藍枳身邊,請求她停止。

  但藍枳已經不打算回頭了。

  她輕輕頷首,神像會意,兩只手掌用力向內一擠。

  砰!神石化作齏粉。

  采女族數百年的長壽夢,至此終結。

  藍枳對采女一族的懲罰不止于此。

  在神石粉碎后,那高大的神像手中出現了一面白色幡旗。它用力一揮,陰風皺起,數不清的丑惡邪神從洞口擠進來,狂浪般席卷了整個寨子。

  這是陶眠傳給藍枳的第二門功法,送冥神。

  這套功法正行是送,逆行是請。藍枳將功法逆行,讓災厄和病痛永遠籠罩在采女寨。

  “人不能總想著把好事都占了。藍家族長所受的苦難,你們也該嘗嘗。”

  藍枳孤立在祭壇之上,冷漠地望著族人們痛苦地弓起身子。

  在她身后,不知何時出現了數十道亡魂。她們靜靜地望著采女族的末路,沒有一個上前阻攔。

  當火焰平息后,所有藍家的族長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也包括藍枳。

  數日后,風塵仆仆的藍枳出現在桃花山的山腳,一把摘下自己的幃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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