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許念掛斷電話，方瑛瑛把手機踹到羽絨服口袋里，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她回頭，看到方灼扶著老太太出門，應該是吃完飯想去散散步。
方老太太對著孫女揮揮手，和藹地笑道:“瑛瑛啊，陪奶奶去鎮上走走？”
方瑛瑛指著方灼:“不是有大哥陪您嘛。”
老人伸手指點了點她，教育道:“哎，你們這些小孩子就是懶，吃完飯要多走動走動，懶著不動容易長胖滴。”
方灼扶著老人在門口站定。
方瑛瑛正要狡辯，天空飄下顆顆雪子，砸在車上發出清脆的噼啪聲。
“下雪啦。”方瑛瑛伸手接住一粒雪子，嘆道，“冬天都快過去了，竟然還會下雪。”
老人看著天空。
出門閑逛的計劃被突變的天氣攪亂，她嘆了口氣，碎碎念道:“今年天氣反常，你看門口那棵桃花樹都給凍死了。”
方瑛瑛和方灼同時看向枯萎得只剩下主枝干的桃花樹。
“活了幾十年的桃花樹哦，春天還開了好多花呢，突然就枯萎了。”老人喃喃，帶著遺憾和惋惜，“真是可惜啊。”
她頓了頓，眼睛微微紅:“說起來，瑤瑤以前很喜歡這棵桃花樹，當年村里說修路，想把樹砍了，瑤瑤鬧了半天，才讓村里留下了這棵樹。”
“還有這事兒？”方瑛瑛詫異地說道，“難怪主路從小嬸嬸家那邊繞過去了，原來是為了避開這棵樹？”
“是啊。瑤瑤喜歡，她身體本就不好，你爺爺哪舍得讓她傷心，一大早的去和村長講道理，哈哈。”
方瑛瑛學著老人的語氣，嘆氣:“聽村里的人說，這樹活了很多很多年，凍死了的確可惜。”
“誰說不是呢。”
老人喃喃自語著，轉身回屋去了。
擔心老人滑倒，方瑛瑛連忙跟了進去。
凜風簌簌，枯萎的桃樹屹立在風雪里，巍然不動。
方灼走到枯樹邊，抬手撫上干枯的樹干。
這棵樹枯萎了，不知道曾經依托桃樹而活的精靈去了何處。
迎著風雪，他微微抬眼。
某個恍惚的瞬間，他似乎看到了滿天飛舞的桃花，還有坐在桃花樹干上晃悠著雙腿的精靈。
不管她去了哪里……
他想:希望她能一生順遂。
他收回手，正要離開，眼角余光瞥見一抹墨綠色，不由一頓。
一瞬間，寒風好似沖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膚，將他的骨頭凍得冰冷。
他僵硬地移動腳步走到一側，從空洞的樹干中拿出一條墨綠色的發帶。
“送給你，禮物。”
“禮物？”留著學生頭的女孩接過禮盒，打開，看到躺在盒子里的墨綠色發帶，愣住。
方瑤瑤從來沒有留過長發。
“出差回來的路上買的。”他解釋，“覺得和你很配。”
不等妹妹回話，他認真道:“你若是留長發，肯定很美。”
他始終記得她坐在桃花樹干上，微風浮動她墨色的長發，美得好似童話里的精靈。
送她一條發帶吧。
這個想法在他第一眼見到她時，就突兀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此刻，送出的發帶正安靜地躺在他的手心，尾端染著一抹暗紅，似干枯的鮮血在墨綠上開出了深色的花。
“大哥！”方瑛瑛在身后喊他，“爺爺喊你吃烤紅薯啦！”
握緊發帶，方灼將手插進口袋，低頭走到檐下。
“大哥，你剛在看什么？”
“……沒什么。”
兄妹兩人并肩進屋。
一陣風過，吹得二樓桌上的漫畫書嘩啦作響。
……
五十六年后，早春。
小鎮的療養院里，醫護人員來來往往，有年輕人陪著老人在小花園跑步，低低的說話聲散在微涼的風中。
二樓陽臺上放著一個躺椅，旁邊的桌子上老式收音機咿咿呀呀地唱著不知名的小曲，須發花白的老人靠坐在躺椅上，微闔著眼睛，半夢半醒。
有少年少女從樓下跑來，看到老人，少年噓了一聲，小聲道:“爺爺睡著啦，別吵醒他。”
女孩點點頭，小心翼翼走到陽臺的欄桿邊。
好似發現了寶藏，她回頭對哥哥招手:“哥哥你快看，桃花開了。”
少年嗯了一聲，目光落在老人的手腕上——墨綠色的發帶已經洗得發白，即使保管得很好，邊緣也起了毛毛。
聽爸爸說，這是爺爺的親妹妹留下的東西，爺爺一直保留著。
爸爸還說，這里曾經是方家的老宅，后來占地改建成療養院，爺爺執意到這里養老，或許也是為了緬懷已經去世的親人。
他發愣的時候，小女孩為了摘新開的桃花，半個身子探出欄桿，腳下一滑，整個人驚呼一聲從欄桿上掉了出去。
尖叫聲響起。
少年猛地回神，倉皇跑到欄桿邊往下看。
小女孩正四腳朝天地躺在草地上，睜大眼睛呆呆看著二樓。
看起來毫發無傷。
“哥哥！”她忽然跳起來，興奮地揮著手，“是仙女姐姐！”
仙女姐姐？少年茫然，什么東西？
蹦蹦跳跳的女孩逃不過家長的一頓揍，整個草坪上都是她的哭嚎，一時間雞飛狗跳好不熱鬧。
被說話聲驚醒，老人艱難地睜開眼睛，入眼是一襲綠色的長裙。
空虛的眸子逐漸聚焦，他看著出現在陽臺上的少女，難以置信地喃喃:“是你……回來了？”
“是我。”少女嘴角噙著笑，安靜地注視著他，輕嘆，“人類的壽命真是短暫吶，不過五十年，你已經這么老了，方灼。”
她叫了他的名字。
心臟一下一下沉重地跳動著，老人渾濁的眼中有滾燙的液體，隨著眨眼的動作，滑落在鬢邊。
他笑了一聲，聲音低沉沙啞，是對自己垂暮之年的嘆息，也是對重遇故友的喜悅:“是啊，我老了，你還是這么年輕，夭夭。”
他想，他可能真的要死了，不然又怎么會見到她呢？
人類啊，本來是不該看到這些妖鬼精靈的。
兩人相顧無言。
風吹動墨綠色的發帶。
女妖飄然落在他身邊:“你還留著它？”
她看那根褪色的發帶。
老人緩慢地點頭。
她笑著，眼底落了光:“可以把它送給我嗎？”
老人露出欣喜的表情，艱難地挪動手臂，用不甚靈活的手指解開發帶，舉起:“……送給你，夭夭。”
他喃喃:“真好……”
等了五十年，它再次回到原來的主人手上，他也就沒什么可遺憾的了。
真好。
她接過，麻利地綁在了自己的頭發上，退后兩步，問他:“好看嗎？”
老人嘴角的弧度未減，只半闔著眼簾看她，不答。
她慢慢地，轉了一圈，輕聲問:“方灼，好看嗎？”
他不答。
暖陽下，春風卷過，吹起一片桃花瓣落在她的肩膀上，轉瞬又騰起，轉轉悠悠歇在老人銀色的發間。
冬去，春來，適合故人重逢，也適合故人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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