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傀儡停下腳步，伸出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
雪花落在他的掌心，晶瑩剔透。
“要走了？”深林巖旁，江鄞等候多時。
手握成拳，把冰冷的雪捏碎在掌心，傀儡走向男人。
北風卷地，雪梅清絕，有凜冽幽香悄然無聲地散在凜風白雪之中。
沈聽語走到江鄞身邊，舉目看向幽深的森林——深林巖內，是屬于妖精的地盤，也是他從未踏足的地方。
收回視線，沈聽語道:“如果我沒算錯，你現在應該在飛帝都的飛機上。”
“嗯。”江鄞道，“于我而言，分身化形不是難事。”
“特意來為我送行？”
江鄞頷首。
他此來，是為送別故人。
微微仰頭，傀儡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和柳絮般紛飛的雪，輕輕呼出一口白氣，笑:“說起來，我和你第一次見面，也是這種天氣。”
江鄞道:“是，也是在江城。”
他想起了百年前的那個冬日。
和今天一樣，那日的天空陰沉壓抑，大雪紛飛，北風朔朔。
他從深林巖出來，偶然路過當時已小有名氣的沈家村。
年輕有為的除妖師們都在外地奔波，當時村落里留下的是年邁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
沈聽語沒有說出口的、沈家族譜里也沒有記載的事實，最初研究出識歸術的人，只是沈家村一個非常不起眼的農戶。
“別家都有孩子跟了師父在外修行，一年能寄好幾兩銀子回來，你怎么就這么沒用？只會一天到晚躲在家里敲敲打打，捯飭這些不人不鬼的東西，我當初怎么生了你這么個廢物！”
在父母一聲聲的咒罵聲中，他被那個人創造出來。
就像初生的嬰兒，第一次睜開眼睛，獲得的不是祝福，而是詛咒。
對于木偶突然能夠自由地說話、行走……那些人就像見了鬼般，認為他被不干凈的東西附體，一邊罵罵咧咧，一邊遠離了他們家。
江鄞走進村莊時，尚且剛習慣行走的傀儡正被一群人堵在村口。
他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懵懂的目光里帶了些不解，似乎不明白這些人對自己的惡意從何而來。
“肯定是他偷的！我昨晚看還在，今天早上就發現沒了！村子里又沒有外人，除了他還會有誰？！”
“真是做孽，老三家怎么弄出了這么個怪物！哎！”
“把他趕出去！不能讓他繼續留在村子里！”
“趕他走！趕他走！”
或許是被傀儡無措的表情勾起惻隱之心，他上前阻止了激動的村民。
詢問以后得知有戶村民養的六只雞丟了，找了一圈沒有找到，村里也沒有可疑人員進出，于是把火氣撒在了傀儡身上。
“你們有證據是他偷了你的雞嗎？”問出這個問題時他只覺得可笑。
偏見讓人變得狹隘，即使是走出無數除妖師的村落也是如此。對于妖怪，他們不抱善意，連定罪都只需要口說無憑的指責就行。
他們吵吵嚷嚷，說整個村子除了他還有誰會偷？只有他是外來者，是不干凈的穢物。
他們理所當然的認定是他，根本不在乎真相。
最后，他抓住了那只偷雞的黃鼠狼——一只成了精的小妖怪，因為冬天山林里找不到食物，冒險到人類村莊覓食。
“我之前偷過一次，沒人發現，昨天想著一次多偷幾只可以多熬幾天，沒想到被上神您發現了……”
他放走了黃鼠狼，賠了銀兩給雞的主人。
這件事就這樣結束，沒有任何一個人跟被冤枉的傀儡道歉。
他回頭時，看到他站在雪里，微微低著頭，蕭瑟又凄涼。
在他經過他時，他低聲說了謝謝。
“如果那個時候你愿意跟我走。”當時異途生意興隆，多養一個人完全沒問題。
江鄞說到這里，自覺這話沒什么意義，干脆換了個話題:“不回去了嗎？”
“應該……不回去了吧。”
傀儡的回答不太確定，江鄞知道，他還是放不下那個帶給他重生的姑娘。
“還是別回去了。”他給出建議，“人妖殊途，除非你要和沈家簽訂永生契約，不然，別和人類制造太多交集。”
說完該說的話，江鄞看了眼陰沉的天空，低聲道:“保重。”
第一次見面時，他嘗試帶走沈聽語，除了惻隱之心外，更多的還是想要防范于未然。
他擔心被人類排擠的妖怪長久留在人類村落會變得激進，擔心他釋放妖性亂殺無辜。
不過百年后，在沈家偶遇故人，他知道，他的擔心多余了。
感慨以后，又覺得命運的可笑。
兜兜轉轉這么多年，沈家制造的傀儡還是回到了沈家人的身邊。
或許，這就是命中注定吧。
……
春日的暖風之后，春雨綿綿，一連下了好多天。
白發蒼蒼的老人躺在床上，側頭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慢慢閉上眼睛。
“隨意。”有溫柔的聲音輕聲呼喚她的名字。
這聲音如此熟悉，是她每每輾轉反側時，在她耳邊出現的聲音。
只是，她從不會回應這個聲音。
一旦回應，就會克制不住內心的欲望，命令他再次回到她的身邊。
所以，不能回應，不能思戀，不能奢求。
這么多年，她在不停地告誡自己，直到如今。
如今，應該沒關系了吧。
她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啊，至少可以任性一次，和他告別。
“聽語哥哥。”就像年輕時呼喚了無數次那般，年邁的老人呢喃著叫出了記憶深處的名字。
“嗯，我在。”有冰涼的手指覆在她的手背上，他的聲音近在咫尺，“到時間了嗎？”
她的視線已經模糊，只能隱約看到那個熟悉的輪廓。
“是啊。”她說，“到時間了。”
到了分別的時刻，她扯動嘴角，艱難地揚起一抹笑容。
“我們相遇的第一年，我問你，生日是什么時候。”
他說他不過生日，對于他來說，那不是值得慶祝的日子。
“那天晚上，我為你準備了生日禮物。”
本來想要在自己生日時送給他，想跟他說，既然要舍棄過去，那就把我們相遇的日子作為新生的第一天吧。
她準備這么說。
她本來有好多話想跟他說。
可是，因為老人突然的到訪，因為沈家的變故，那些話，最終都沒有說出口。
“我知道。”他溫聲道，“我是你的傀儡，你所想的事，我都能感知到。”
“那就好。”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有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到銀白的發絲里，“我要走了，聽語哥哥。”
“嗯。”他伸手覆在她的眼睛上，低聲道，“作為人類的一生，馬上就要結束了，隨意，歡迎你來到我身邊。”
驚雷聲后，沈家莊園里響起悲戚的哭聲，宣布老人的離世。
容顏依舊的傀儡站在后院的高墻之上，最后看一眼陡然喧鬧起來的莊園，悄然離去。
他的肩膀上，梳著麻花辮的人偶娃娃緩慢的睜開眼睛，漆黑的眸子清澈宛如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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