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小說網 > 朕就是亡國之君 > 第四百五十五章 大思辨=文藝復興
    胡濙思考了許久,禮法在胡濙心中是很神圣的,是他一輩子都在孜孜不倦追求的大道之禮。

    他笑著問道:“陛下,這天下有圣人嗎?”

    朱祁鈺思考片刻問道:“什么是圣人呢?”

    胡濙認真的說道:“荀子曰: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

    朱祁鈺認真的品味了這番話。

    人貴,萬物輕,是中原王朝人文思想的一個重要標志。

    有氣、有生、有知、有義所以為人,無知無義不是人。

    把水火、草木、禽獸、萬物,認為比人更重要,顯然比兩千年前的古人還不如,返祖現象了屬于是。

    這是春秋末年,從重鬼神到重人,人文思想蓬勃發展的必然結果。

    季路曾經問孔子鬼神事,孔子說:連人都顧不得,怎么能顧鬼神呢,那不是愚昧嗎?管理百姓的大義,是對鬼神敬而遠之,是智慧。

    莊子說:天下之外非自然的東西,不去談論。

    墨子明鬼神之說,但是墨子很明確的回答過他為什么追求鬼神之說,曰:我有天志,譬若輪人之有規,匠人之有矩。

    假托鬼神之說,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這種明鬼神的主張,讓墨子學說,在后來的發展中,遇到了極大的困擾。

    易曰:圣人以神道設教。

    鬼神之道,不過是圣人教化的手段罷了。

    鬼神這個階級被消滅之后,那自然要有填充,誰來擔任鬼神原來的職責呢?

    圣人。

    這就是在春秋之時,大思辨之中,從重鬼神到重人,人文思想蓬勃發展的真實寫照。

    人貴于萬物,那到底什么是圣?

    胡濙知道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因為眾說紛紜,他俯首說道:“陛下,臣也只是一家之談,陛下姑且聽之。”

    “聖,聲入心通,入于耳,出于口,圣,通也。”

    “老子曰聞聲知情是通;孔子曰一以貫之是通;孟子曰大而化之是通;莊子曰齊物是通;墨子曰尚同是通;管子曰上察于天,下察于地是通;商鞅曰知萬物之要,察古今之變是通。”

    “于事無不通謂之圣。”

    老子莊子是道家,孔子孟子是儒家,墨子是墨家,管子是管學,商鞅是法家。

    他們早在戰國的時候,就已經深入的研究了什么是圣。

    胡尚書的一家之言。

    “易曰:夫易,圣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胡濙看陛下已經理解了通的含義,總結性的說道。

    在易經的敘事中,幾,是指“—”陽爻,是指“--”陰爻。指的是事物的本質。

    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陰陽乃是萬物之根本,圣人對天地萬物的根本有極深的研究,這是通,也就大明白明白到了極致。

    圣的特征,是明白天地萬物運行的根本。

    中國有著很濃郁的崇圣文化,老子、莊子、孔子、荀子等等,都被尊為圣人。

    胡濙用了三言兩語,解釋明白了人是什么,圣是什么,圣人是如何誕生的,又是如何定義的。

    即圣人洞悉天下萬物運行的道理,是謂曰通。

    朱祁鈺想了許久說道:“天下沒有人能夠洞悉天下萬物運行的道理,自然有不通之處,所以天下并無圣人。”

    從政治文化的角度看,圣人觀既是一種關于人的共同觀念體系,又是一種充分理想化的政治模式。

    但是顯然,圣人并不存在。

    沒有人比我更懂XX,只是一種話術,并不代表真的懂。

    世間并無懂王。

    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總是基于現實生活,作為認識和實踐的對象,從而讓人文思想蓬勃發展。

    承認自己不是圣人,只是一個君主,對于朱祁鈺而言,并不是難事。

    胡濙滿是笑意,陛下始終是一個實事求是的人,并不是那些空談之輩,坐而論道,這對大明是幸事。

    他繼續說道:“陛下,管子曰:心之在體,君之位也。九竅之有職,官之分也。”

    胡濙繼續展開自己講解禮法,陛下不是很喜歡儒家經典,這沒關系,禮法不是不便之物。

    他可以多引用一些管子、墨子、諸子百家的觀點。

    他的意思是皇帝就像人的心臟一樣,朝臣就像人九竅一樣,各司其職。

    朱祁鈺點頭說道:“然也。”

    “所以臣子輔佐陛下,勸諫陛下,制定政令,都是應有之意。”胡濙停頓了一下,目光有點閃爍,最終還是開口說道:“陛下,考中的舉人京師,或者天下文道,分為兩種。”

    “一種是愛做夢的,他們善于編造各式各樣的夢,謂曰大同,比如丘濬就做夢,但是他根本無法踐行他那些主張。”

    “一種是腳踏實地去踐行這個夢的人。”

    “比如徐有貞在河套治水安民;比如李賢在南衙處理風力之事;比如李賓言在松江市舶司負責長江流域通衢九省天下物料之事。”

    考中了文進士之后,會入翰林院,但很多進士進了翰林院,就開始做夢,或者也可以叫他們思想家。

    他們在思考大明何去何從,會做一輩子的文章,朝廷選他們出來,就是讓他們思考的,讓他們做夢的。

    丘濬的思考是超越時代的,和朱祁鈺的政令一模一樣,但是他們這些人,并沒有能力去實現那些理想。

    朱祁鈺點頭,胡濙這番話是對的。

    馬鼻祖也曾指出,在統治階級內部有兩種人,一種是實踐家,一種是思想家。

    思想家的任務是為社會和本階級編造幻想。

    編造的幻想有各式各樣,其中最高形式大約要屬于理想國的理論了。

    這種理想國,并不是出于好奇,或者別出心裁,而是殘忍的、血腥的、無序的現實矛盾所結出的果實。

    中原王朝的每一次的大思辨,幾乎都伴隨著大痛苦。

    比如春秋無義戰,禮崩樂壞的春秋戰國時代,無論對百姓、士大夫、軍卒都是大痛苦的時代。

    比  比如公孫羊的大一統理論,在秦法的基礎上推陳出新,就是基于漢初七國之亂,應運而生。

    每一次的大思辨,都在一點點的推動著歷史進程。

    理想國在中原王朝的敘事結構中,稱之為:大同世界。

    胡濙的思緒似乎飄飛回到了百家爭鳴的時代,那個時代的幻想家們,幻想出了一個個的理想國的大同世界,五光十色,別開境天。

    雖然各不相同,但是最后都是殊途同歸。

    結束亂世,天下治平。

    他笑著說道:“先儒構建的大同世界為:祖述堯舜,憲章文武。”

    “在這個世界里,既有君臣貴賤之分,又有上下和睦相處。君愛民,民尊君,施仁政,薄稅斂,行教化,輕刑罰,救孤貧,老安少懷,所以仁義高于利。”

    朱祁鈺不住的點頭,這是先儒,不是腐儒,先儒講的大同世界,腐儒們站著喝酒長衫。

    這條路走著走著,就走歪了,具體而言,嘴上都是主義,心里都是生意。

    胡濙繼續說道:“道家構建的大同世界是天放,無何有之鄉,遂有至德之世。無為而治,天下泰安。”

    “法家的大同世界是一斷于法。”

    “法雖然只能由君主制定,不過法一經制定,公之于眾,不僅所有吏民要遵從,就是制定法的君主也要遵守。是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墨家的大同世界是人與人兼相愛,交相利,并以此為基礎,一切尚同于天子。”

    “在墨子的世界里,你愛我,我愛你,親人之親如己之親,愛人之財如己之財,所有人生活在一片愛聲之中。”

    胡濙講明白了諸子百家構建的理想國,大同世界的瑰麗。

    法家更像是社會契約論的世界,墨家更像是一個博愛的世界,道家更像是自然而然的世界,儒家則是王道樂土的世界。

    管學則是各方面都沾了一點,不屬于各方,更像是雜家,講仁義高于利,又講仁義基于利。

    這些大同世界是諸子百家在血腥現實面前,總結出的政治的總體設計和戰略目標。

    胡濙感慨萬千的說道:“所以,孔子、荀子、孟子、老子、墨子、文子、韓非子、商鞅對百姓流離,天下苦難,無不有一種追求,那就期盼圣人出,而天下治。”

    “他們怒罵戰國時的所有諸侯為率獸食人之輩。”

    朱祁鈺明白胡濙的意思,大同世界是思想家們的龍旗大纛,他們扛著龍旗大纛,批判君主,針砭時事,這是一種朝廷的自我調節。

    諸多大同世界的理論,是一種精神和輿論制約。

    在諸子百家的敘事之中,所描繪的圣主、圣王、盛世成了一面鏡子,置于君主之旁,成為一種無形的理論制約。

    這種理論上的制約,和六科給事中行封駁事,制度上的制約,都是很有必要的。

    但是這種自我調節,正在逐漸失效。

    朱祁鈺搖頭說道:“但是現在的情況是,許多人避實就虛,空談大同,而不行大同之法,高舉大同,卻為一家之私利狺狺狂吠,毫無德行可言。”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蘇平、蘇正居然拿著為大明出生入死的夜不收獲救消息,賣給了瓦剌的奸細,只為了區區三百兩銀子。

    蘇平、蘇正皆為儒生,他們也是在舉著大同世界的龍旗大纛,對皇帝口誅筆伐,說皇帝窮兵黷武。

    他們真的關心百姓嗎?不是,但是他們不過是為名,為利罷了。

    大明出了問題。

    胡濙說道這里的時候,表情戚戚,他無奈的說道:“天下并無圣人,陛下秉持公器,群臣如九竅,各司其職,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所以勸諫是必然的。”

    “這種勸諫往往是失效的,比如稽戾王不顧英國公張輔、兵部尚書鄺埜等文臣武將的集體反對,執意親征。”

    “唉。”

    在場的眾人,無不嘆息。

    土木堡之變是鼎盛大明的一道深深的疤痕,即便是它愈合了,但是他帶來的歷史教訓卻是影響深遠。

    胡濙無奈的說道:“君主凌駕萬物之上,士大夫行勸諫之事,往往拿不準主意,所以都會送到禮部,先把把關,這也是規矩之一。”

    “鳳陽詩社壞了規矩,朝中禁談南遷、議和,他們搖唇鼓舌,制造風力,被陛下斬首,也是應當。”

    蘇平和蘇正是因為把消息賣給了瓦剌的奸細,才被送去的解刳院。

    朱祁鈺十分鄭重的點頭說道:“進諫、納諫,本君圣臣賢之良事,現在卻成了朝中黨爭的工具,朕十分的痛心。”

    胡濙十分認同的說道:“陛下,當初商鞅見秦孝公,秦孝公也不愿意采納商鞅之法,就更法之事,甘龍、杜摯、公子虔與商鞅各持一說,數日之后,秦孝公才覺得商鞅之法更妥善。”

    “梁惠王和齊宣王并不喜歡孟子的仁政說,但他們還是不厭其煩地向孟子求教治國之術。”

    “進諫與納諫,無論哪家哪派都在提倡,進諫和納諫便成為了公認的至德,并以此作為衡量賢主忠臣。”

    “陛下,儒家走進死胡同了。”

    儒家的經典已經解決不了問題了。

    于謙、胡濙、丘濬、襄王、李賓言、徐有貞等等,不約而同的去其他諸子百家中,尋求解決之道。

    于謙經常引用老子學說,講外王內圣,講百年樹人,講國家之制。

    胡濙自認無德,直接說儒家走進了死胡同,再不變,大明亡于腐。

    丘濬主張仁義基于利,襄王主張利柄輕重論,李賓言心懷宇宙,仰望星空,觀望自然之道,總結了六等秩和四時之序。

    徐有貞和陳鎰,更像是墨者而不是儒者,他們對車駕被窮民苦力所壞,不以為意。

    兩個摳腳大漢,為了惓惓以生靈為念,跋涉涉水,不講斯文禮儀只講工效。

    正如朱祁鈺所言,大明的儒教禮法出了問題,伴隨著土木堡之變的大痛苦,必然有著大明朝的自己的大思辨。

    中原王朝的大思辨,和西方的文藝復興大約性質相同。

    只不過中原王朝的大思辨,次數實在是太多了,已經把大思辨認定為常事了而已。

    朱祁鈺明白了胡濙的意思,點頭說道:“多一個選擇,多一個道路,多一個參考,多一個角度,方能政通人和,有治平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