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令儀在家里織著毛衣，突然，電視旁邊的電話響了，她放下毛衣，過去接聽電話。
電話是微電子所的同事管璟打過來的。
“黃教授，等一下會有領導過來研究所里視察，要召開一個座談會，你是我們微電子所的鎮山之寶，可千萬不能缺席。你在哪里呢？我馬上派車去接你。”
黃令儀對這種應酬顯然沒什么興趣，推脫說：“我去做什么？現在所里申請的研究經費都批不下來，還整天搞這種形式主義。”
管璟苦著臉說：“我的姑奶奶喲，這些話可不興說啊。而且上面也有上面的難處，現在經濟開發，哪里都要錢，咱們微電子所爺爺不疼姥姥不愛，申請不到經費也是很正常的嘛，等以后經濟發展起來了，我們還是有機會的。上面點名要你過來，我也是一個傳話的啊。”
“哎……”
雖然很厭惡這一套，但是身處其中，黃令儀也沒有辦法改變什么。重重地嘆息一聲之后，她說道：“我在家。”
一個多小時之后，微電子所的大門外，管璟等人排成一行，迎接這次來視察的領導。
這領導名叫江綿恒，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剛當上中科院副院長，主要負責全院高技術研究所的研究與發展工作。畢業于復日大學。
所長葉天春精神抖擻地走到江綿恒的面前，跟江綿恒握手：“江院長，歡迎您來視察咱們微電子所。”
中科院微電子所名義上是中科院下屬單位，江綿恒是在大家的直系上層領導，因此大家都不敢怠慢。
江綿恒笑著笑著說道：“葉所長客氣了，我們都是復日大學的校友，不用搞那些繁文縟節。”
葉天春連連點頭說：“是是是，江院長里面請。”
一行人走進中科院微電子所，葉天春為江綿恒介紹電子所的發展情況。
江綿恒聽完葉天春的匯報，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嗯，你們搞得很好嘛。有什么需要就盡管提，我們中科院能滿足的都盡量滿足。芯片是工業皇冠上面的一顆明珠，我們國家要追趕發達國家的腳步，還有很多路要走啊。這次的國際發明專利博覽會，你們為國爭光，我很欣慰。希望你們再接再厲，再創輝煌。”
葉天春聽得連連點頭，附和道：“在黨的英明領導下，在政策方針的強力指引下，我們微電子所取得了一點小小的成就。這點成就不僅僅是屬于我們微電子所，更是屬于中科院。”
葉天春的話，讓江綿恒聽著就很舒服，笑得臉上的褶皺都出來了。
然而，葉天春卻是話鋒一轉，說道：“江院長，我們沒有什么別的要求，就是上次報上去的那個經費，我想問問什么時候能夠下來啊？這也方便我們開展后續的研究工作。”
江綿恒臉上的褶皺頓時就舒展開來，整個人變得嚴肅無比。他努力伸長脖子，仿佛這樣子顯得更加有威嚴似的，隨后喉結滾動，說話的聲音也變得粗壯了三分。
“那個，葉所長，現在國家是政治搭臺，經濟唱戲，全國各地都在搞建設，需要用錢的地方非常多啊。我希望你們能夠體諒一下國家的難處，也體諒一下中科院的難處。你們的工作非常重要，這個我很清楚。但是事情有輕重緩急，你們還需要再等一等。”
隨后，他話鋒一轉，問道：“對了，你們微電子所的大英雄呢？聽說還是位女同志，巾幗不讓須眉啊。趕緊讓她出來見一見啊。”
葉天春踮起腳尖看了一圈，卻沒有在人群之中發現黃令儀的身影，頓時臉色一黑，不悅地問道：“黃教授呢？黃教授怎么沒有來？我不是說了，今天的工作很重要，任何人都不能缺席嗎？”
有人說：“我們事先跟黃教授說了，管主任已經開車去接了，應該馬上就到了。”
話音剛落，黃令儀跟管璟兩個人便從電梯里面走了出來。
管璟看到人，趕緊打招呼：“葉所長，黃教授來了。江院長。”
江綿恒看到黃令儀，頓時展現出一副親切的面孔，主動彎腰跟黃令儀握手：“黃教授，你好啊，我可是聽說過好多回你的英雄事跡了，心里面老是想著什么時候能夠拜訪一下我們的大英雄，今天總算是見到你了，了卻了我的一樁心愿啊。”
黃令儀面無表情地說：“我就是個退休的老家伙，有什么好看的。”
江綿恒微微一愣，隨后馬上笑著說：“黃教授謙虛了。黃教授，今年是我們國家第一次參加國際發明專利博覽會，我們的產品就獲獎了，想必你心里面應該很自豪吧？”
按理說，這個時候，黃令儀說幾句場面話，領導面子上有光，單位上面有交代，說不定經費也很快就能夠批下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葉天春心里面就突然感覺到有些不對勁。
很快，他的感覺就成真了。黃令儀說：“這是所有科研人員付出的心血的結晶，我們做到了這個程度，拿到了這個獎，算是實至名歸。而且我們這次出去，能夠看到我們國家跟西方國家存在切切實實的差距。我們一個國家單位，展臺都比不過別人一家私人企業，拿出來的東西也不比別人的優秀，有什么可自豪的？”
這次出門，雖然拿了一個獎，但是黃令儀的心里面卻著實不是滋味，她看到的是巨大的差距，幾乎可以用斷崖來形容。國家舉國之力發展的科技成果，拿出來還沒別人一個小廠的東西先進。這種底層平臺的代差，大到了令人絕望的地步。
就好像是，夏國現在還在研究怎么鉆木取火比較省力，國外已經普及了打火機。生火的難度根本不在一個量級。
所以，回來之后，黃令儀就更加憎惡這些形式主義，整天把時間和精力用在辦公室政治上面，在她看來根本就是浪費生命，浪費國家資源。
面對黃令儀的強勢措辭，江綿恒非常不滿，他是過來聽好話的，又不是真的過來聽吐槽提意見的。
“總歸也算是取得了一些進步嘛。黃教授不要氣餒。”
黃令儀說：“這算哪門子進步？一點應用場景和平臺都沒有，拿了獎回來芯片還是只能放在實驗室里面，根本沒辦法產業化。我們國家的高科技產業鏈根本就是一片空白。一個科技工作者最大的痛苦，就是他用心血灌既的珍貴芯片做出來了，沒有用！”
幾次三番的嗆聲，徹底把江綿恒的心情給搞壞了，他輕哼一聲，說道：“產業的建立，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行了，你們忙你們的吧，我還有事情，我就先走了。”
葉天春一聽，頓時感覺要糟，趕緊說道：“江院長，那個申請經費的事情……”
江綿恒說：“我不是說了等消息嗎？”
江綿恒一走，葉天春嘆了口氣，看向黃令儀，一張臉苦得就好像是要滴出水來：“我的黃教授誒，你跟他說這些干什么？微電子所本就不多的研發經費，現在得罪了領導，那更是沒戲了啊。”
其他幾個人也郁悶得不行。
“黃教授，人家過來是來聽好話的，又不是來聽大家發牢騷的，你這……”
“雖然大家都知道官僚主義要不得，但是也不能說啊。”
管璟提議說：“要不，黃教授，我們還是去跟江院長說明一下情況吧？該說點好話就說點好話，畢竟這也是關系到我們微電子所。”
黃令儀說：“你以為說好話他就會批錢了嗎？之前他不也沒批嗎？他們無非就是看到錢批過來又產生不了收益，找借口不給研發資金而已。”
雖然黃令儀說的是事實，但是很多時候事實總是讓人難受的。
過了幾天，黃令儀正帶領著自己的幾個學生，在實驗室里面做實驗。一個學生進來說：“黃教授，我剛剛得到消息，所里面申請的那一筆經費已經明確被砍了。這一筆錢好像拿到數學所那邊去了。”
一個正在電腦上面畫圖的學生忿忿不平地說道：“這也太不公平了，微電子所的成績都是靠我們做出來的，現在憑什么經費不分配給我們？”
有學生哀嘆道：“看來國內基本上已經放棄對半導體技術的自主研發了，雖然口頭上還鼓勵，可沒錢研發什么？我們現在連做一次流片測試的錢都沒有。”
在集成電路設計領域，“流片”指的是“試生產”，就是說設計完電路以后，先生產幾片幾十片，供測試用。如果測試通過，就照著這個樣子開始大規模生產了。
可即便是這種簡單的測試，也是需要成本的，不同制程工藝的芯片所花費的流片費用也是不同的。比如65納米工藝工程批流片費用在四百萬左右，40納米則在八百萬左右，而14納米和7納米所需要的費用則更高，分別在兩千四百萬以及兩三個億之間。
由此可見，搞芯片研發是一件多么燒錢的事情。
就在幾個人議論紛紛之際，管璟推開門走了進來，說：“黃教授，你果然在這里。你跟我出來一下，會客廳有一位貴客指明了要見你。”
黃令儀沒好氣地說：“這次又是哪個院的院長？”
管璟說：“不是，是內地首富陸逸明。”
“陸逸明？他找我干什么？”
“不清楚，你先跟我過去吧，聊一聊就清楚了。應該是投資的事情吧。前段時間不是聽說他要砸錢進入芯片行業嗎？”
陸逸明要砸錢搞芯片的事情，讓在芯片行業里面苦苦掙扎的這些人都看到了一些曙光。黃令儀聽管璟這么一說，便摘下自己的塑膠手套，說：“那就去看看吧。”
她已經六十多歲了，在科研成果方面，國內屬于第一梯隊，本來早就可以退休安享晚年，但是卻依舊對這個行業充滿熱愛，堅持在一線發光發熱。
但是她也很清楚，這是一個非常燒錢的行業，不大把大把往里面砸錢，是根本不可能有研究結果出來的。她選擇去見陸逸明，并不是因為她喜歡錢，而是因為這個行業需要資金。在集體利益面前，她絲毫不會計較個人得失。
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就是有這么崇高的理想。
辦公室里，黃令儀看到了陸逸明。
看著眼前面容慈祥的老太太，陸逸明的心中感觸良多。
關于黃令儀的事跡，重生之前的陸逸明就有過諸多了解。計算機和軟件相關行業女性從業者本來就不多，能夠做到黃令儀這個高度的，更是鳳毛麟角。
“黃教授，久仰大名啊。”
黃令儀微微一笑，說道：“我對陸總也一樣。不知道陸總今天突然來微電子所，是有什么事？”
陸逸明也不繞彎子，開口說道：“跟黃教授，我就不說那些虛的了。我這幾年投資了不少高科技行業，但是我覺得芯片是工業皇冠上面的明珠，高科技產業鏈上絕對不能缺少芯片行業，我們必須要把這個城墻給攻下來。”
陸逸明的話，深得黃令儀的賞識，對于陸逸明這個年輕的首富，她也有了更多的期許。她說道：“是啊，現代工業離不開芯片，如果不能夠把芯片產業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里面，那我們就是在幫別人打工，累死累活賺的卻只是皮毛。而且這點皮毛能不能賺到，那還得看別人的臉色。這不是另類的半殖民嗎？”
“對啊。”
陸逸明有些激動地一拍桌子，說道：“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都要向這一堵墻發起沖鋒，金錢就是彈藥，科學家就是戰士。我竭盡全力提供彈藥，只要戰士們夠努力，我們一定能夠把城墻給轟開的。黃教授，不瞞你說，我今天過來，就是想請你出山，加入復大微電子，研發屬于我們夏國自己的芯片！”
雖然陸逸明的思路和情懷都讓黃令儀頗為感動，但是陸逸明的要求卻跟黃令儀的設想有很大的出入。剛才黃令儀以為陸逸明是要來投資中科院微電子所的，結果沒想到陸逸明過來卻是要她跳槽的。
黃令儀半輩子都在中科院，屬于國家隊，復大微電子卻是一個民營企業。在黃令儀看來，沒有國家在背后支持，這樣的研發注定是不長久的，畢竟現在連國家都有些不想往里面砸錢了，更何況是私企？雖然現在說得好聽，但是估計砸個幾十億幾百億下來，沒看到成果就撤了，到時候一地雞毛，更難收拾。
“陸總能有這樣的心，我很欣慰，要是夏國多一些像你這樣有責任心有遠見的企業家，我們國家的高新技術產業絕對不會差。非常感謝你對我的認可，但是我今年已經六十多歲了，頭昏眼花，已經不能勝任高強度的研發工作了，實在是抱歉。”
黃令儀這話，有兩個意思。
第一，首先說的是實話，她已經六十多歲了，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六十多歲并不是一個多年輕的年紀。況且芯片研發確實是一個非常“肝”的工作，年輕人都吃不消，更何況是她？
第二，當然就是她不愿意離開中科院微電子所，畢竟她這半輩子的所思所想所學，都在這里。
黃令儀的推脫，在陸逸明的意料之中，他并沒有展現什么強硬的態度，而是笑著說道：“看來黃教授還有顧慮啊。我們復大微電子是由復日大學的一群心懷理想的科學家組建而成的公司，要說在芯片上面的決心，絕對不比中科微差。不瞞你說，我之所以過來找你，就是因為復大微電子推薦的。”
“哎，陸總，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真的已經不能勝任繁重的工作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黃令儀說完，起身離開了辦公室，陸逸明也沒有起身挽留。
黃令儀出去沒多久，葉天春便走了進來。他滿懷期待地問道：“陸總，你跟黃教授談得怎么樣了？”
陸逸明無奈地搖頭，說：“沒有談攏。主要是黃教授不答應到我那公司去。葉所長，黃教授肯定聽你的話，要不你幫我勸勸？”
“你說啥？”
葉天春一聽這話，頓時感覺有些腦淤血。
你丫過來不是投資中科院微電子所的，而是跑過來挖我的人的？
過來挖人也就算了，你居然還讓我這個所長幫你一起挖？
豈有此理！
欺人太甚！
“陸總，你看你這就欠考慮了不是，我們……”
雖然心里面不爽，但是畢竟陸逸明頂著一個首富的頭銜，葉天春也不可能說什么重話。
然而，沒等葉天春說完，陸逸明便表態說：“葉所長，這樣，只要你能夠說動黃教授去我那邊幫忙，我就給你這中科院微電子所投資一個億。”
葉天春一聽，頓時眼睛瞪得老大：“此話當真？”
陸逸明微微一笑，說：“比真金還真。”
葉天春當即說道：“放心吧，我一定幫你做通黃教授的思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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