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興慶元年,秋,四川,夔州路,夔州府城。
有宋一朝,一級行政單位為“路”,相當于后世的省,下設州、縣二級制。北宋咸平四年,蜀地分為益州、梓州、利州、夔州四路,合稱“川峽四路”或“四川路”。其間設四川安撫制置使、四川宣撫使等官職,四川由此得名。
宋室南渡,四川四路則變為五路:成都府路、潼川府路、夔州路,以及利州東西兩路。其中利州兩路為西北邊陲,也稱蜀口,和金國接壤。其它三路,則是位于四川內地。
夔州城,夔州路治所,雄踞瞿塘峽口,形勢險要,歷來是川東軍事重鎮、兵家必爭之地。
大街之上,百姓往來,大多穿麻衣,有精織的上品,自然也有草制的下品。
春秋戰國,夔州曾為楚國治下,故夔州百姓也被稱為楚人。夔州不事蠶桑,一般百姓穿不起絲綢。但巴渝是苧麻的原產地,織出的細麻布品質上乘,夔州士民一般身著麻衣,故有“楚人四時皆麻衣”一說。
城中南街,一處小巷,看到幾個官吏出現,正在售賣雞鴨米糧的幾個百姓撒腿就逃,卻被早有準備的官吏們兩頭堵了回來。
“都站好了!拿好自己的東西!”
一個滿臉橫肉,膀大腰圓的胥吏上來,站在一個滿臉賠笑的百姓面前,看了看他手里提著的幾只鴨子,冷冷一笑。
“交稅,500文!”
“官爺,朝廷不是下旨,百姓賣自己養的雞鴨不交稅錢嗎?報紙上都說了,憑撒子還要交稅?”
大著膽子說道的百姓四旬左右,面色黝黑,粗布麻衣,手上粗大的關節,顯示他是位農家漢子。
“乾元節就要到了,官家的誕辰,你敢不交稅嗎?你要對官家不敬嗎?你龜兒子是不是要造反啊?”
胥吏臉上的橫肉抖動,手搭在了刀把上。
農家漢子臉色煞白,不得已,哆哆嗦嗦摸出紙鈔,交了稅錢,換回來的只是一張輕飄飄皺巴巴一文不值的憑條。
“你,你的也要交稅!”
橫肉胥吏目光轉向另外一個瘦弱的年輕漢子,牛眼一瞪。
“官爺,官家的壽誕,小人已經交過稅了。”
年輕漢子面黃肌瘦,眼珠靈活,他背著糧食袋子,低頭哈腰,滿臉的諂笑。
“懂的還挺多!這是朝廷加征的。朝廷要在四川編練新軍,那么多將士為國效力,他們不吃不喝不要軍餉嗎?快,500文!”
橫肉胥吏的牛眼,又瞪了起來。
“官爺,沒見朝廷加征啊?報紙上也沒有說這事啊!”
年輕漢子看樣子很是機靈,似乎見多識廣,還想據理力爭。
500文,可是夠他一家好幾天的吃喝了。
“朝廷加征,還要登在報紙上給你們這些草民看嗎?趕緊交,不然跟老子去衙門一趟!”
橫肉男使了個眼色,幾個胥吏拿著鐵鏈上來,就要拿人。
“官爺,我交!我交!”
民不與官斗。年輕漢子慌了手腳,趕緊放下糧食袋子,快速從懷里拿出錢來,交給了官吏。
“算你小子識相!走,繼續巡查!”
橫肉胥吏給剩下一個百姓征了稅,開了稅憑,沖著周圍的行人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散了!散了!有什么可看的?”
橫肉胥吏帶著手下,大搖大擺離開,街上路人紛紛讓開。
“龜兒子,狼心狗肺,生兒子沒得屁眼!”
“這是什么世道啊!”
年輕漢子看著橫肉胥吏離開,恨恨往地上唾了一口,背起糧食袋子,和其余兩個愁眉苦臉、嘴里嘟嘟囔囔的同伴倉皇逃離。
經此一番“搶掠”,他們再也沒有了繼續賣東西的勇氣和心情。
街對面屋檐下,四川反貪分司主事范鐘,和周圍幾個隨從,都是默認不語。
剛才胥吏們收稅的一幕,幾人都是看了個清清楚楚。
四川天府之國,富庶繁華,卻沒有想到,百姓生活困苦,面黃肌瘦、蓬頭垢面者比比皆是。是不是貪官污吏,剛才的一幕,似乎昭然若揭。
能讓百姓形如乞丐,能繼續向百姓征收朝廷廢止的苛捐雜稅,這些當政者的品性如何,可見一斑。
“相公,官家有為自己的壽誕征收賦稅嗎?”
隨從范質,范鐘的侄子,狐疑地問了出來。
他飽讀詩書,拳腳功夫了得,跟著叔父做事,相得益彰。
“我不知道。說實話,官家的壽誕是哪天,我都不記得,這些官吏倒是比我清楚。”
范鐘搖搖頭,也是懵懵懂懂。
乾元節,皇帝的壽辰,皇帝有為自己的壽辰大操大辦,征收天下嗎?
皇帝的壽辰是哪一天,范鐘苦思冥想,竟然毫無頭緒。
“官家的壽辰,報紙上都沒有提及,怎么可能征收天下?四川編練新軍,報紙上雖然傳的沸沸揚揚,但官家何曾說過要額外加賦?官家愛民如子,絕不會做出如此荒唐之事!這分明是劫財于民,苛政猛于虎啊!”
四川反貪分司屬員王若水,冷笑著說道。
“朝廷明明已經禁止向百姓收取苛捐雜稅,怎么這些胥吏還敢頂風作案,是誰在給他們撐腰,荼毒黎民?”
另一個反貪分司屬員寇元方,憤慨而言。
“先不要急著下論斷。也許官家壽誕和四川編練新軍征收,你我尚未可知。”
范鐘冷冷一聲,轉過身來,邁步向前。
范質幾人面色難看,紛紛跟上。
自四川反貪分司成立以來,他們這些反貪司吏員明察暗訪,最先針對的,就是四川士大夫階層。一些人的罪行,可謂觸目驚心。
欺上瞞下,冒領空餉,強買強賣,土地兼并,甚至是苛政之下,魚肉百姓,民不聊生。
富裕繁華的四川,烈火烹油之下,竟然是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
怪不得皇帝說大宋是官員權貴們的繁榮,不是百姓的繁榮。一番景象之下,果不其然。
到了東街,只見一家金銀鋪門口,停著一輛馬車,上面裝滿了木炭。店鋪門口幾個胥吏挎刀而立,站滿了圍觀的人群。
“走,過去看看!”
范鐘精神一振,帶著眾人隨行。
“蒲相公,家里過冬的木炭,已經足夠了。”
一個錦衣大氅的老者,正在陪著笑臉,向一個負手而立的高瘦綠衣官員拱手求情。
“夠了?那就多買一些。呂掌柜,孝敬一下父母兄弟,照顧親朋好友,善愛鄉鄰,為朝廷分憂,你這位夔州府的大善人,義不容辭啊!”
綠袍官員正色說道,擺擺手,一旁的胥吏不由分說,把蓋有官章的憑據遞給了呂掌柜。
“呂掌柜,這是憑單,拿著!”
綠袍官員說完,轉身出了店鋪。
“呂掌柜,哭喪著臉做啥子,記得去衙門交炭錢,順道把車帶上!”
胥吏叮囑了一句,趕緊跟上。
“蒲相公慢走!各位慢走!”
呂掌柜的畢恭畢敬,把眾官吏送出了店門。
“看什么,把木炭從后門拉進來,快去!”
呂掌柜搖搖頭,隨即板起臉來,向自己的下人紛紛了起來。
下人拉著炭車離開,呂掌柜正欲進門,卻被人喊住。
“掌柜的,衙門賣木炭給你,這有什么好難受的?”
范鐘上來,笑呵呵說道。
掌柜的看范鐘衣冠楚楚,帶著隨從,似乎是外地口音,趕緊拱手苦笑。
“客官,你不曉得,木炭比街面上高出五成不說,還缺斤少兩。再說了,我買那么多木炭做撒子嗎?”
“掌柜的,那你可以不買啊。”
范鐘哈哈一笑,沒心沒肺。
“客官,看你就是外鄉人。不買?那你還想不想做生意呢?”
掌柜的說完,邁步進店。
“掌柜的,你這買木炭,都有官府的稅據嗎?”
范鐘跟了進來,打量起金碧輝煌的店鋪。
看樣子,這位呂掌柜并不差錢。
“怎么沒有?萬一再來賣,你沒有憑據行嗎?不但我有,整個夔州府的商戶都有。”
呂掌柜的指了指柜臺。
“客官,隨便看,我去后院處理一下木炭。”
“伙計,官府怎么會有這么多木炭啊?”
范質問起了店里的伙計。
“說是官府的積余,誰知道是不是?賣的錢,還不是都進了貪官污吏的口袋!”
伙計年輕,也不是自己的生意,立刻說了出來。
“伙計,剛才那個綠袍官員,看起來真是威風啊!”
范質輕輕一句,繼續拱火。
“威風個屁!還不是他叔父是夔州知府,安撫使相公?那賣木炭的事情,十有八九就是安撫使相公背后指使!”
伙計冷冷哼了一聲,眉宇間的憤慨顯露無疑。
“堂堂朝廷大員,強買強賣朝廷物資,光是那木炭,恐怕就要貪墨不少啊!”
幾個人離開,范質戲謔地說了出來。
“苛捐雜稅,不比木炭錢少。可惜這些錢,最后都進了貪官污吏的口袋,朝廷恐怕得不到一文錢!”
屬員中一人,又是一聲長嘆。
“四處轉轉,先看看再說。”
范鐘的眉頭一皺,臉色陰沉,似要滲出水來。
夔州路安撫使蒲宏,堂堂朝廷大員,夔州望族,不思忠君報國,恩養萬民,反而魚肉百姓,變本加厲。
這幾日一番調查下來,蒲宏所犯下的罪行,比他想象中還要惡劣,殺十次頭都不夠。四川打虎,恐怕要拔起蘿卜帶出泥,官吏群體性塌方。
“王若水,成都府那邊,應該有消息了吧。”
范鐘走了幾步,忽然停下,問了起來。
皇帝要整飭邊軍,四川反貪分司不能袖手旁觀,邊軍腐敗,事關根本,千萬不能出事。
“叔父,應該快了。李國平精明強干,腦子活,不會誤事。”
“等李國平的消息到了,和邊軍將領作奸犯科的事情,一起送給曹友聞和余玠兩位將軍。”
范鐘對屬員說道,微微思索片刻。
“范質,你帶一隊禁軍,等待鄭損那邊的消息,決不能放虎歸山。成都府那一攤子,可都在他身上。”
將鄭損罪坐實了,四川最富裕的成都府的貪官污吏們,就無所遁形,只能是坐以待斃。
四川路推行新政,指日可待。鄭損把四川弄的一地雞毛,還想吃飽喝足全身而退。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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