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府，蔡州，幽蘭軒行宮。
寒冬臘月，冷風刺骨，雪花飛舞，放眼望去，天際間白茫茫一片，行宮回廊之中，金皇完顏守緒憑欄而望，目光呆滯。
“雙手裂開北虜膽，寸心鑄出鐵石肝。算此生，不負是男兒，頭顱好。
荊軻墓，咸陽道；聶政死，尸骸暴。盡大江東去，余情還……”
嘴里默念著這一首宋皇趙竑所做的《滿江紅》時，完顏守緒的臉色猛然陰沉，抓著書的手指關節青白，陡現內心的壓力。
詩詞如其人，宋皇趙竑的這一首《滿江紅》，其志在滅了大金國，鐵石心腸，不死不休。
亡國之君？
心有所觸，完顏守緒忍不住長嘆一聲。
難道說，國祚120年的大金國，氣數當真盡了？
徐州失守、洛陽失守、汴京失守、歸德府失守，南方唐鄧武仙部灰飛煙滅，天下再無勤王之師……
若是沒有勤王之師，沒有糧草供應，殘破的蔡州城，又能堅守幾日？
“有心殺賊，無力回天！”
心情壓抑之下，完顏守緒忍不住憤憤吐出一聲。
宋軍不僅攻占了南京汴京城，還占了河南大半之地，如今兵臨城下，連勤王之師都沒有，謠言滿天飛，將士和百姓大量出逃，滿城人心惶惶。大金國，似乎已經到了亡國的邊緣。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宋金如此血海深仇，自己這個大金國皇帝，豈不是要成為階下囚，任由宋人羞辱？
“陛下，炮軍總帥王銳殺元帥夾谷當哥，率炮兵數百人向宋軍投降。”
御史中丞兼權任參知政事張天綱，尚書右丞完顏忽斜虎進來，張天綱向完顏守緒稟奏。
“還有其它事要奏嗎？”
完顏守緒不動聲色，頭也不回。
“陛下，蔡州連年饑荒，城中糧草匱乏，有些城門放任百姓出城逃命，城中大部百姓逃離，將士人心惶惶。”
張天綱小心翼翼，繼續稟奏。
完顏守緒沉默片刻，這才轉過頭來看著張天綱，突然一句。
“張天綱，朕悔不聽你所言，放棄了汴京城，以至于有歸德之禍！朕真是恨啊！”
完顏守緒的臉上，滿滿的都是悔恨。
宋軍攻城兇猛，汴京城岌岌可危，完顏守緒不聽大臣張天綱和李蹊苦勸，奔逃歸德府。
歸德府守將石盞女魯歡擔心糧草不夠，遣散隨從諸軍，只留下忠孝軍提控蒲察官奴的忠孝軍五百人在城中。
石盞女魯歡雖然跋扈，但沒有反叛之心。完顏守緒密令蒲察官奴殺了石盞女魯歡，張天綱苦勸不聽。蒲察官奴趁機率部殺了石盞女魯歡，以及隨行完顏守緒的大臣李蹊等三百人，混亂中又殺石盞女魯歡手下軍士三千多人。
蒲察官奴更加跋扈，挾天子以令諸侯。完顏守緒趁召見蒲察官奴入見之機，又把蒲察官奴殺掉。
一場內斗之后，歸德府糧盡，完顏守緒不得不逃亡蔡州，隨行只有二三百人，幾十匹馬而已。亡國之象，顯露無遺。
“陛下，事已至此，還是向前看吧。”
張天綱白發蒼蒼，彎腰駝背，幽幽地一聲嘆息。
放棄汴京城，逃往小城歸德府，起用跋扈的蒲察官奴卻又將其殺死，最后不得不逃往更為殘破的蔡州。
大金國本就是日落西山，皇帝又犯下這一系列無法逆轉的巨大失誤，難道說，大金國就要亡國了？
“陛下，宋軍在城外掘溝兩道，似乎要引練江和汝水灌城。臣已命將士避開東城，死守西城，誓與宋軍周旋到底。”
尚書右丞完顏忽斜虎在一旁奏報。
臨幸蔡州以后，完顏守緒以宗室完顏忽斜虎為尚書右丞，總領省院事；以張天綱為權參加政事；以完顏中婁室負責樞密院事。完顏忽斜虎夙興夜寐，遣使諸道，終于又在蔡州聚集萬余精兵，兵威稍振。
“忽斜虎，國家危亡之際，就靠你們這些宗室了！”
完顏守緒親切地拍了拍完顏忽斜虎的手臂，感慨良多。
“陛下，臣當肝腦涂地以衛陛下。但宋軍勢大，一旦汝水和練江灌城，后果不堪設想，莫如突圍去穎州……”
完顏忽斜虎欲言又止，心頭苦澀。
蔡州和穎州都已接近宋境，已經是避無可避。宋軍大兵環伺，難道說，下一步就要逃進宋境嗎？
“忽斜虎，宋軍圍城水泄不通，又能逃往哪里？還是堅守吧。”
完顏守緒搖搖頭，君臣心頭沉重，都是無語，侍衛進來稟報，打破沉默。
“陛下，溫國公主來了，就在行宮外面。”
溫國公主！
完顏守緒眼皮一抬，嘴角一絲詭笑，張天綱立即說道：
“快！快請公主進來！”
“你們兩個先出去吧！”
完顏守緒忽然下了逐客令。
張天綱和完顏虎斜虎對望一眼，輕輕退了出去。
幽蘭軒，大殿中，聽到后面的腳步聲，正在負手望著窗外的金皇完顏守緒輕輕一聲。
“你怎么來了？你不該來的。”
他的親妹妹這個時候來，是不是說，宋軍就要攻城了，這是他們的最后努力？
“聽忽斜虎說，陛下到了蔡州，還有心思修建行宮，四處網羅美女。陛下好大的雅興啊。”
完顏春看了看幽蘭軒，梅花翠竹新載，樓閣似乎還有修葺的痕跡。
“大金國都到這種地步了，我還不能放縱一下嗎？你從宋境過來，是來消遣我這個大金國的亡國之君嗎？”
完顏守緒轉過頭來坐下，沒好氣地一句。
他當初逃到蔡州城，以完顏忽斜虎為尚書右丞，總領省院事。由于當時宋軍攻打汴京城，距離蔡州很遠，并沒有南下，蔡州城日漸晏安，完顏守緒本人也松懈下來，派人修建宮舍，四處簡選美女。完顏忽斜虎立諫，宋軍大軍南下，最后才停了下來。
“陛下，你倒是逃了，卻把太后皇后還有宗室和汴京城，一股腦都留給了宋人。你真是……”
完顏春板起臉一句，卻恨不起來。
她這位皇帝兄長志大才疏，遇到挫折就一蹶不振，什么樣子，她難道不知道嗎？
“崔立這個狗賊！太后皇后，還有荊王梁王他們，都好吧？”
提起妻子、太后，以及汴京城的宗室，完顏守緒心虛，話也是有氣無力。
要不是他選擇出逃汴京城，會讓后宮和宗室身陷囹圄嗎？
最重要的是，還白白丟失了固若金湯的汴京城。
“他們如今都在汴京城，都挺好的，沒有人被牽連。沒有宋皇的旨意，誰也不敢動他們。”
完顏春幽幽一句。
宋金世仇，不共戴天。她待在宋境，早已經明明白白。要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不用趙竑下旨，軍中的那些驕兵悍將，早已經將金國宗室屠戮殆盡了。
趙竑，對她還是有情。
“你說得對，朕無能，朕對不起他們啊！”
完顏守緒無精打采地一句，隨即抬起頭來。
“你到這里來，不會是來勸降的吧？”
“三哥，我來這里，是讓……讓你……”
完顏春一陣神傷，說不下去。她拿出了趙竑的親筆書信，放在了完顏守緒面前的案幾上。
“這是宋皇的親筆書信，你看看吧。何去何從，你自作主張。”
“宋皇的親筆書信？是讓我降宋，保全性命吧？”
完顏守緒看也不看書信，冷笑一聲，接著說道：
“你回去吧，讓他死了這條心。怎么說，我也是大金國的最后一任皇帝，我是不會降的！”
宋金如此大的仇恨，他要是投降，還不知道要受多大的侮辱。
“三哥，我知道你會這樣。大金國到了今天這種地步，無力回天。就讓你我兄妹，共赴黃泉吧。”
完顏春黯然一句，不再相勸。
換做是她，處在大金皇帝的位子上，她也不會降，寧愿一死了之。
“你還是回去吧。你要是死在這里，宋皇不會饒了任何人，到時候死的人更多！”
這一刻，完顏守緒似乎起了憐憫之意。
“回去吧，好好和南兒活著。大金國到了今天，咎由自取，氣數已盡了。”
“宋皇……他……他對我已經沒有那份情義了。”
完顏春哽咽著，落下淚來。
趙竑若是真還愛她，怎么不能為了她放過金國？
“沒有情義的話，他就不會讓你前來，也不會放過太后和宗室他們。處在宋皇的位子上，他沒有選擇。回去吧，這和你無關。”
“三哥，我也是大金宗室，大金國祚不再，我還有什么臉活在世上？我意已決，你就不要勸我了。”
完顏春斷然一句，完顏守緒臉色一變，大聲吶喊了起來。
“來人，將公主綁了，送出城去！”
“三哥，你不要逼我！”
完顏春掙扎著，威脅起完顏守緒來。
“是你不要逼我！”
完顏守緒臉色陰沉，厲聲說道：
“你要為城里的所有人想想！你死了，所有人都要為你陪葬！拉走！”
完顏守緒一擺手，衛士拖著滿面淚水的完顏春，出了幽蘭軒。
完顏春離開，張天綱和完顏忽斜虎兩位肱骨大臣進來，張天綱拿起書信看完，跟著跪下，苦苦哀求起來。
“陛下，讓老臣出城面見宋皇，求他放陛下一條生路吧！”
宋皇親筆書信勸降，看來還顧及溫國公主完顏春的情義。他去求求宋皇，或許還有折衷的辦法。
“張天綱，你大膽！你是要朕受辱嗎？”
完顏守緒臉色鐵青，厲聲呵斥起張天綱來。
“即便朕是亡國之君，朕也要死的堂堂正正，體體面面。休要再提向宋人乞降，否則朕立斬不赦！”
完顏守緒斬釘截鐵，完顏忽斜虎把顫顫巍巍的張天綱扶了起來。
“忽斜虎，傳旨下去，明日辰時，召集百官到行宮大殿議事，文武百官須全部前來，任何人不得缺班。你們都下去吧，朕想一個人靜靜！”
完顏守緒不由分說，不耐煩地把兩位執政大臣趕了出去。
殿內恢復了寂靜，完顏守緒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的風雪，渾身冰涼刺骨，下意識裹緊了衣衫。
風雪交加下的大金國，已經沒有了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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