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七）前塵往事
雙方對了口令之后，那兩個人才被放進營盤里來。而這個時候慕輿泥才發現，這兩個人其中的一位，竟然就是自己的老上司，此次出征的主將，大燕太師上庸王慕容評。
他還沒死！
在慕輿泥的大帳中坐定，讓隨軍的醫官給包扎了右肩上的傷口，又喝了些水之后，慕容評這才穩定了心神。
看著慕輿泥的部下有條不紊的各行其事，慕容評不禁心生感慨。“慕輿泥早已經不是昔日吳下之阿蒙，換作是從前，見到自己有危險，他絕對會不顧一切的前來救援，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從容不迫，以大局為重！”
倒不是說慕容評生氣于慕輿泥對他的見死不救，而是他感慨于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的這個只知道橫沖直撞的老部下，開始有了統攬全局的大將風范。
對于自己這名老部下的成長變化，慕容評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的。人人都說他慕容評嫉賢妒能，氣量窄小，不能容人。
這些評語都是因為自己太過于針對自己那個文武雙全的五侄兒吳王慕容垂。
可說出這些評語的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們只看到了自己壓制、疏遠慕容垂，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壓制、疏遠慕容垂。他們更不知道，為什么先帝慕容儁要處處針對慕容垂。
慕容垂從小就聰慧異常，待人寬厚又機敏好學，有容人之量。那時候他的母親蘭氏又受寵，自己的兄長慕容皝就有了立慕容垂為世子的想法。
可當時的世子慕容儁是父親慕容廆指定的繼承人，文韜武略也是出類拔萃的上上之選。最后慕容皝也就沒敢更換世子人選。
就是慕容皝這一時興起的想法，給慕容儁、慕容垂這兩兄弟埋下了難以共存的種子。哪個身居高位的人都不會容許一個隨時可能替代自己的人存在于自己身邊。
慕容評可是親身經歷過自己的兄長慕容皝和慕容翰、慕容仁、慕容昭的爭斗的。更是親眼目睹了慕容仁被斬殺，慕容翰、慕容昭被賜死。
那三位兄長的文韜武略都要強過慕容皝，所以慕容皝才更加容不下他們。慕容翰也還罷了，慕容仁和慕容昭可都是慕容皝同父同母的兄弟啊。
自從那以后，慕容評就明白了，親情最終斗不過權力。對于這種站錯隊之后隨之而來的殺身之禍，慕容評是心有余悸。
而在世子之位爭斗當中落敗的慕容垂，能夠保全性命，就已經是先帝慕容儁寬宏大量了。如果慕容垂從此安心耽于聲色犬馬，不問政事，也許能夠過得更好。
可事有湊巧，正趕上晉室內亂，中原空虛，慕容氏從偏安一隅的遼東公變成了燕王，進而稱帝建立了燕國。在這個過程當中，能力出眾的慕容垂不可能不被用來開疆拓土。
可無論慕容垂立下的功勞有多大，都不可能讓他擁有獨立指揮的軍權和可以統御百官的實權。這根本不是嫉賢妒能，這才是對慕容氏、對慕容垂的保護。
如果慕容垂的權力過大，難免會讓他生起一爭天下的野心，那時候如果發生兄弟相爭、骨肉相殘的事。對慕容垂、對慕容氏來說都是無法承受的損失。
如果慕容垂能夠像薨世的太原王慕容恪一樣安心的做周公，他慕容評又怎么會一直壓制他？就是因為慕容垂的鋒芒太露，而野心卻一直沒有減小，所以他慕容評才會一直壓制著這個侄兒。
這不是嫉賢妒能，這是為了大燕國著想、為了慕容氏家族著想！
內心的感慨猶如波濤翻滾，無法對人言說的委屈和不被世人理解的苦楚，一時之間同時涌上心頭。慕容評一時沒能忍住，不禁雙眼垂淚。
看著自己的老上司在自己面前竟然哭了起來，如此失態的情況，平北將軍慕輿泥還是頭一次見。他一下子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勸說才好。
他以為慕容評是因為燕軍大營被偷襲，自己又負了傷，不知道此次燕軍的損失有多大，會不會導致整個戰局扭轉，又急又氣才哭了出來。
想了半天慕輿泥才說道：“太師不必如此悲慟，天色將明，一會我帶領部下出去收攏兵馬，清點損失。長安城還在我們手中，此次滅國之功，跑不出太師的手掌心。”
慕輿泥在用兵上雖然很有長進，但在如何勸人、如何寬慰人心這方面長進的確不大。他這番勸慰，十分生硬，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與長鄉侯慕容宇相比差遠了。長鄉侯慕容宇最擅長的就是洞察人心，然后對癥下藥。
但慕容評也不會挑慕輿泥的理，他只是自己一時想起了前塵往事，有感而發罷了，慕輿泥勸不勸慰他，他都不會沉湎于往事當中多久。
當下擦干了眼淚，收拾了心情，慕容評與慕輿泥一起等待天明，好去收拾殘局。
就在天色開始變得灰蒙蒙，太陽還沒有出來，但已經隱隱約約能夠看清事物的時候。從范陽王慕容德營寨的方向，傳來了一聲聲女子那直刺云宵的尖叫之聲。
對于這種尖叫聲，慕容評和慕輿泥都不會覺得詫異。當初他們吃兩腳羊的時候，那些女人在臨死前見到同伴那些被肢解的軀體時，發出的尖叫聲遠比這還要凄厲。
慕容評和慕輿泥都沒有準備出兵援救范陽王慕容德的打算。從昨天火龍映照下看到的慕容德對來犯之敵的應對方式，他有足夠的能力自保。
而且只是女子的尖叫聲，這些女子更不會對慕容德和他的部下們構成什么威脅。更有可能的是慕容德的部下們對這些女子做了什么，這才導致她們發出這樣凄厲的尖叫聲。
再過一會，等天光大亮，再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也不遲。而對于自己的部下來說，天亮再出發也才更加安全。半個晚上都等了，不差這一會兒。
可就在這尖叫之聲發出之后不久，就有士兵前來稟報，范陽王慕容德孤身一人來到營寨門前，請求進來面見平北將軍慕輿泥。
（一百八十八）渾水摸魚
當范陽王慕容德在平北將軍慕輿泥的大帳當中看到此次西征的主將，大燕太師上庸王慕容評的時候，他不禁又驚又喜，抱著慕容評嚎啕大哭起來。
剛才被不明來歷的敵人追殺，差一點命喪敵手的經歷著實把范陽王慕容德嚇得不輕。此時一見到皇叔慕容評這個親人，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好在慕容德也是經歷過大場面的，哭了兩聲之后就止住了悲聲。他把剛才自己營寨當中發生的，有人假冒燕軍士兵，想要擒殺他的經過講述了一遍。
聽到有人假冒燕軍士兵趁機渾水摸魚，慕容評和慕輿泥的臉色一下子都變得凝重起來。這可是很嚴重的事情，往輕了說會有自己的士兵被暗殺，往重了說就會有向糧食和飲水投毒，乃至刺探情報，導致全軍覆沒的結果發生。
平北將軍慕輿泥當下暫時停止全軍出發的行動，開始讓部下騎兵把所有人都清點一遍，看是否有來歷不明的燕軍士兵隱藏其間。
足足用了一個時辰，慕輿泥才把部下剩余的一萬三千多人厘清了一遍。他這里并沒有假冒的燕軍士兵，都是跟著他一路從鄴城出發，經過函谷關一路過來的。
對于慕輿泥御下之嚴，行事有度的做法，慕容評很是贊賞。從鄴城出發之時慕輿泥帶領的是三萬騎兵，此時他還剩下一萬三千多人，雖然折損過半，但卻是幾股人馬當中，損失最少的。
范陽王慕容德的幽州兵，雖然送了很多糧食到鄴城，立了大功一件，連皇帝慕容暐都給他們發了嘉獎。可他們同時攜帶而來的大量財物也證明了那些糧食的來歷絕對不簡單。
因為山高路遠，去幽州探查詳情的人還沒有辦法送來相關的事情經過，不清楚那些糧食和財物到底出自哪里，但可以想像，被搜刮了如此多的糧食和財物之后，幽州現在會是一副什么樣子。
也就是因為如此，所以范陽王慕容德才會下狠心，要把這十萬禍國殃民的幽州兵消耗在西進滅秦的過程當中。這些幽州兵，在昨晚時分還有兩萬多人，剩余不及出發之時的三成。
中軍將軍慕輿虔出發之時部下是兩萬人馬，如今只剩余六千左右。就是因為他的人少，所以只安排了他負責營盤的站崗維護。打仗盡量不再動用他的人馬。
慕容評自己出發之時可是率領了整整二十萬各地召集而來的兵馬。可幾場惡仗下來，剩余將將五萬，還包括現在在長安城內清理各種雜物的兩萬人馬。
昨晚一場夜襲之后，還有多少兵馬剩下來，就不好說了。
既然慕輿泥這里沒有渾水摸魚的敵人，那就趕緊出營去收攏昨晚逃散的人馬，把軍心重新聚攏，免得再出什么意外。
留下三千多人駐守營寨，慕輿泥和主將慕容評、范陽王慕容德率領整整一萬騎兵，出營最先來到了慕容德的營寨當中。他們要看一看那些假冒的燕軍士兵在慕容德的營寨當中都做了什么事。
慕容德的營寨當中靜悄悄的，有些營帳只是被點了火，卻沒有被全部燒毀，可見剛才那些假冒的燕軍士兵逃走時的匆忙，都沒有來得及等火勢蔓延到能夠完全燒毀營帳。
慕輿泥派手下人下馬到每一個營帳當中去查看情況。
很快一個個猶自在美夢當中沉睡不醒的燕軍士兵被粗暴的踢打起來，揉著惺忪的睡眼，搖搖晃晃的從營帳當中走了出來。
慕輿泥的騎兵很快前來報告，很多營帳當中的燕軍士兵都被人殺死了。來報告的騎兵還帶了幾個滿面驚恐，渾身赤裸，只披著染血的未經裁剪的布帛的女子。
經過向那幾名女子詢問，慕容評和慕輿泥、慕容德才得知，就是那群假冒的燕軍士兵，殺了那些營帳當中的真的燕軍士兵。
這些女子因為害怕才發出尖叫，卻沒有人去阻止和營救她們。
當然還有幾個營帳當中的女子手握鋼刀抹了脖子。至于她們營帳當中的燕軍士兵是被假冒的燕軍士兵殺死的，還是被這些女子殺死的，那就無從得知了。
重新清點了人數，范陽王慕容德帶出來的這些來自幽州的兵馬，還有一萬一千多人。經過昨晚和今天清晨的戰斗，又損失了一萬多人。
把有敵人假冒燕軍士兵在營寨當中渾水摸魚對他們下黑手的消息說了之后。命令這些燕軍士兵從今以后，都要結伴出入，不許再單獨行動，以防萬一。
至于那些死去士兵遺留下來的財帛和女子，則讓這些仍然留有性命的士兵自己去分配，有認識的愿意帶回去給他們的親人也好，直接自己私自留下也好，都是對這些還活著的士兵的激勵，讓他們不至于一哄而散。
那些被搶來的女子這些天在營帳當中不分晝夜的和那些燕軍士兵貼身肉搏，身上本來就不著寸縷，剛才出來見慕容評和慕輿泥之時也是隨手抓起了身邊的布帛披在身上御寒。
對于這些女子是否有衣物御寒，慕容評和慕輿泥、慕容德都不會在意。在他們眼里，這些女子和那些財物布帛一樣，都是用來激勵部下士兵為他們效命的工具罷了。
昨晚燕軍士兵的傷亡雖然不少，但最大的損失卻是被全數焚毀的糧草。財物布帛再多，也不能當糧食吃，不能填飽肚子。
如果幾天之后，河東郡的世家大族們沒有如約送來糧食，那這些女子恐怕就會成為他們用來裹腹的吃食，誰還會在乎吃食是否會被凍著？
回到昨晚慕容評的中軍大帳之處，火龍把慕容評的個人物品也盡數化成了灰燼。原本放在中軍大帳當中的東西也被秦軍搶了個干干凈凈，慕容評此時倒成了燕軍當中最窮的人。
重新豎起慕容評的主將大纛。昨晚被敵軍殺散的燕軍士兵也就陸陸續續的回到了營寨當中。
中軍將軍慕輿虔在看到慕容評的主將大纛之后，也率領他的五千多士兵重新回來向慕容評請罪。
（一百八十九）分而治之
原來昨晚發現有敵軍偷營劫寨之后，慕輿虔第一時間就率領部下前去迎敵。可當他看到主將慕容評的中軍大帳被敵軍突襲，慕容評生死不明之后。
因為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敵人偷襲營盤，為了保存實力，他只敢留在原地防守，敵軍撤退了他也沒敢追擊。
慕容德這邊的情況他也看得清清楚楚，知道慕容德有能力自保，所以他也為了安全著想，在黑暗當中按兵不動。
天亮之后他才開始收攏自己周圍的殘兵敗將。
對于慕輿虔這種老成的將領，慕容評也沒有多加斥責。他們進取也許不足，但守成還是有余。現在兵微將寡，還有很多事情要倚重他們，所以不能對他們過于苛責。
把營寨當中還能夠使用的物品整理之后，又把重新歸來的士兵進行重新編隊，再一次重申了有敵人假冒燕軍士兵，混在他們當中對他們不利，命令他們今后不讓單獨行動。
然后慕容評率領重新集結好的大軍，轉移營地，進駐長安城。
雖然長安城還沒有清理干凈。而且經過他們和秦軍的多番交手，城墻有多處倒塌破敗。但相對于毫無遮擋的野外，長安城還是更加安全些。而且進駐長安城，意味著他們占領了秦軍都城，象征意義更是不同。
兩天之后，燕軍吃光了僅剩的糧草，河東郡的糧食并沒有如約而至的送到長安城。長安周邊能夠搜刮的村落城鎮燕軍也都去搜刮過了。那些秦國的老百姓逃跑的時候把能帶走的東西都帶走了，什么都沒有留下。
慕容評沒想到拿下了長安城，他的處境會更差了。一氣之下，他準備率軍去進攻右扶風的渭城，要去向右扶風的世家大戶們打打饑荒。
既然他們不主動前來向他投誠，那就不要怪他慕容評心狠手辣了。他的損失，要從這些人的身上撈回來。
就在這個時候，華陰楊氏的楊明和羌人領袖姚萇帶領著部下，前來與慕容評匯合了。他們給慕容評送來了一些救急的糧食。
慕容評剛好要用楊明去探探那些秦國世家大族的口風，于是命楊明先去與那些世家大族談投誠的條件。現在的慕容評，手里沒有了之前的那么多人馬，所以態度不能太硬。換作是他手握三十萬兵馬的時候，那些個世家大族只有兩個選擇，要么無條件投誠要么滅族！
楊明和姚萇把大部分人馬都留在了長安城，只帶了少數保護兩人安全的騎兵去向關中仍未表明態度的世家大族們一一拜訪。
幾天之后，開始不斷有各個世家大族派來的運糧隊伍向長安城進發。他們都選擇了向大燕國投誠，開始給慕容評送糧送禮接近關系。
慕容評每天應接不暇的接見著各個世家大族派來的使者，和使者重新確認楊明承諾的投誠條件。一面與這些使者溝通，慕容評一面在心里不住的夸獎著楊明。
如果不是楊明行動夠快速，再晚上兩天，糧食吃完之后，下一個能飽肚子的，就只有那些俘虜劫掠來的女子們了。
雖然這兩天也有個別的燕軍士兵因為沒有酒肉入腹，而拿這些女子開葷，但那畢竟是極個別的。相對于牛羊，這些女子還能為燕軍士兵生小崽子，其價值還是要高于牛羊的。
就這樣，才幾天的工夫，長安城內外都住滿了各個世家大族的使者和他們帶來的運糧隊伍，總人數已經過萬。
對于這些人數越來越多的使者，慕容評并不完全放心。他們送來的糧食，慕容評都是讓部下分成幾批，錯開時間進食，龍城外草原上的教訓讓慕容評刻骨銘心，他可不會在同一個坑里，摔倒兩次。
慕容評也比較委婉的說過，讓這些與他談好了投誠條件的使者回去向家中族長復命。可這些人都用了比較相似的借口婉拒了慕容評攆人的舉動。
他們說想看看哪些家族沒有向大燕國投誠，回去之后好稟明家中族長，與那些家族斷絕往來，絕交，以此證明他們歸順大燕國的誠意。
這樣一來，慕容評也就不能十分堅決的讓他們離開，畢竟人家的想法，也是在為大燕考慮。
這些家族雖然同居關中，但他們并不是鐵板一塊，有的更是世仇，因為有共同的目的才暫時共同生活在這長安城中。但同在一個屋檐下，就沒有舌頭不碰牙的。很快慕容評就被他們彼此之間三天兩頭的互毆爭斗吵得頭大如斗。
一開始慕容評還想讓燕軍士兵去維護他們之間的和平關系，在他的眼皮底下如果鬧出人命，那他的臉面在各個世家大族面前也不好看。
可長鄉侯慕容宇卻阻止了他那樣做。慕容宇的意思是老虎之所以被稱為百獸之王，除了自己本身實力強大，還有就是他可以根據其他野獸的實力來分配給他們的利益。
這是當年秦始皇、漢高祖、漢武帝都曾經對強大的草原民族使用過的招術。分化他們，讓他們內斗，自己只做裁判就好，這樣既能看出哪個強大哪個弱小，更能確定自己將來應該支持哪家打壓哪家。
長鄉侯慕容宇的計策很快就被慕容評采納，對于長安城中各個世家大族使者之間三天兩頭的互毆爭斗，慕容評也就不再加以管束。讓他們盡情去鬧、去打，鬧出了人命官司，慕容評才好出面對他們打板子。
慕容評一反常態的處置方式，各個世家大族的使者團隊一時也反應不過來，雖然他們互相之間仍然每天爭斗不斷，但還是比較克制。還沒有到達刀槍相見，血流五步的地步。更多的只是拳腳相加，鼻青臉腫而已。
對于這些人總是不鬧出人命，慕容評竟然有些看不下去了。長鄉侯慕容宇的計策對大燕國將來控制這些世家大族來說是最好的方式。拉一派，打一派，制造他們之間的矛盾，然后大燕國就可以坐收漁人之利。
慕容評甚至找來慕容宇，讓他去安排一下，制造更激烈的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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