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見符羽的替身不知何時竟打床上坐了起來，一雙無神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前方，一瞬不眨，原本順滑的頭發，也不知怎么回事，竟有幾根立在頭頂，一動不動，兩只手臂直直地向前伸著，就好像被無形的繩子給牽引著，這模樣兒倒是跟傳說中的苗疆走尸有幾分神似。
江川就明白了，這障眼符真就是只能障障眼而已，但凡看得仔細一點，用心一點，就能看出破綻。
好在魯俊辰看不出來，他正在跟符羽說話，歪著頭一本正經地道：“符兄，你今日是怎么回事？總有些奇奇怪怪，怪是聽……聽話的，我就嘀咕一句，叫你起床，你真就坐……坐起來，我還以為我眼花了，所以我又試了一下，讓你手臂伸直了，結果，你，你真的就伸……伸直了，呵呵，符兄今日真是怪好的，我要是說……符羽你張……張張嘴……你會不會……”
他話音未落，“符羽”的嘴巴吧嗒一下就張開了。動作迅猛，魯俊辰都來不及把話說完。
魯俊辰只道是符兄今日跟往日不同，心里也不加在意，只覺得高興。撇撇嘴，“符兄，這速度未免太快了一點。”
江川對道家的符咒，不甚了解，見魯俊辰并沒有做出能夠破壞的舉動，便不加阻止，坐在一旁仔細打量。
魯俊辰回頭笑道：“江兄，你看……符兄，怪……怪有意思的。”回頭又想起什么似的，自言自語道，“總覺得今日……怪怪的，你信么，我覺得符兄跟平時不太一樣。”
江川干咳了一聲：“是么？”
魯俊辰想了想：“可能是我想多了，一定是今日抄書抄得太累，在加上了一日未盡水米，到現在還是饑腸轆轆，餓出幻覺來了。”
江川看他那一副想明白了，又沒有明白多少的樣子，便默不作聲，坐在那，盯著符羽的替身發呆。
這障眼符變出來的替身還真夠劣質的，就這么歪著頭，張著嘴，伸著手坐在床上一動不動。
好在這會兒，魯俊辰兩眼望天，也沒留意著它，嘴里正在嘀嘀咕咕：“我肯定是餓壞了，我外祖說……人……人在餓死之前，會產生幻覺，難道我要死了？呸呸呸少吃兩頓餓不死人……我想起來了。”
江川隨口問道：“想起什么了？”
“我早上喝了一碗菌子湯。我想起八歲那年，家中發生過一樁事情來。”
江川只道是平常的菌子湯，倒也沒放在心上。
就聽魯俊辰道：“當時，我外祖有個朋友打滇州前來探望，帶來了當地的特產名叫菌子，那菌子顏色古怪，紅的，白的，綠的，藍的，曬干了也不變色，那老頭兒獻寶似的給了我外祖一大包，只因我外祖早年前游歷滇州之時，夸了一句菌子美味天下第一，所以此番前去探望遠嫁甘州的女兒，繞道涇陽特意給我外祖送來了菌子，據他說，滇州人人愛吃菌子，每年到了吃菌子的月份，便一窩蜂地上山采菌子，菌子有毒，每年都有因食菌子而死之人，但滇人不畏死，只畏沒了這一口菌子會抓心撓肝生不如死，中毒不可怕，大夫都會治菌毒，除非吃得太多了，來不及救沒了性命，但只要不死，滇人便會繼續吃菌子。
江川笑道：“豈不是拿命去吃？”
魯俊辰這會兒說話終于不磕巴了：“起初我也是這么以為了，世上哪有那么傻的人，明知是毒，還要以身試毒，后來我才發現，是……是我膚淺了，當晚，便在那老頭兒的指導下，家中的廚子煮了一鍋的菌子湯，其香撲鼻，彌漫整個院子，聞到的人無不說香，外祖見人人饞涎欲滴，便叫全家上下連同仆人一起分食，每人只得一碗。結果，當天晚上，家中眾人便各種狀況百出，有人說自己看到鬼了，有人說自己看到仙兒了，還有的鉆進了牲口棚里跟雞鵝鴨聊得不亦樂乎，看見馬兒經過，便說馬兒跟他打招呼，看到燕子飛過，就說燕子在跟他打招呼，還說池中的錦鯉唱歌，水中的蓮花跳舞……爹爹多喝了一碗，一貫寡言少語的他，竟然抱了一只兔子，站到了屋頂上，問他想干什么？他竟說自己是嫦娥，要奔月去了，還望家中人不要掛念……”
江川笑道：“你家中豈不是亂成一鍋粥？”
“就是亂成了一鍋粥了，那老頭兒自己嘴饞，多喝了一碗，滿地亂爬，說自己是耗子成精回來找貓干架來了，我外祖便是他要報仇的貓，兩個加起來快兩百歲的人，滾在地上，跟泥猴一般，好在我大哥素來自律，吃飯也好穿衣也罷，每日固定，不穿多余衣衫，不吃多余飯菜逃此一劫，找來大夫煮湯解毒，才沒鬧出更大的笑話。”魯俊辰道，“我早上，在鬼陽湖邊晨讀，撿到了一個菌子，那菌子是黑色的，也不知是哪里來的，總之已經曬干了，黑菌子我認得，當年老頭兒給我家那一包里菌子里就有跟它長得一模一樣的黑菌子。”
江川蹭了蹭鼻子：“你就吃了？魯兄……”
魯俊辰便垂下了頭：“江兄，你是沒吃過滇州的菌子，你要吃了，保管你也日思夜想，念念不忘它的美味。”他撥弄著自己的衣角，“我就把它帶去了食肆，求廚子給我燒了一碗湯。我喝湯的時候，才發現，湯里放了菜和豆腐，我去后廚找廚子詢問怎么回事，發現他們人手一碗，一個菌子，煮了一大鍋湯。”
江川搖搖頭，想不出什么樣的美味菌子，能令后廚人人都要分上一口：“那一只小小的菌子煮了一鍋的湯，仍然毒性尚在，讓你今天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了？”
魯俊辰點點頭，不然今日看到的慘死鬼一般的江兄在齋舍里滿地亂爬，實難解釋是怎么一回事。
青州少有魯俊辰說的那種菌子，所以江川想不明白那是什么樣的菌子。他看魯俊辰一臉篤定，便也不去否定他。只是鬼陽山乃嵫山之墟的腹地，此地干旱，大多為暗泉，雖說有鬼陽湖，但鬼陽湖邊全都是沙子，連一顆水草都見不到，雖說還有瀑布，但流出來的是溫泉之水。連蚯蚓都極為少見，又怎么會有菌子？要有菌子，就必有適合菌子生長的土壤環境。
按魯俊辰所說，他曾見過此種菌子，是滇州的老頭兒專程從滇州帶來的。滇州地處西南，為山地和高原地帶，山林多，全年高溫，夏天降水多，大量降水過后，在海拔較高的山林里低溫度的氣溫自然容易滋生出菌子。滇州的環境和鬼陽山截然不同，菌子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鬼陽山上。
除非……
他想，除非是有人從墨家機關城里帶出來的？畢竟當初墨子老先生來此造城，帶了百物，滇州菌子若真如此美味，老先生將它帶到此處加以培育，便說得通了。
他又想到了，突然出現在窗子邊的巨型蝙蝠，鬼陽山中有蝙蝠不假，大多是長耳蝙蝠，身型較小，這么大蝙蝠需生活在足夠水源的地方。
前有掌書的蚯蚓干，后有魯俊辰在鬼陽湖邊撿到的滇州菌子，再加上巨型蝙蝠，三件事合并起來，越發可以證明，墨家機關城就在附近。
眼看戌時快要到了，符羽還在百閱軒門外等著自己，也不知還能不能順利從齋舍里出去跟他匯合，他側耳聽了聽外頭鬧哄哄的聲音，心道，此刻還這般混亂，待會兒戌時一過，多半是會有人來查寢，此時還不是妄動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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