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容易撒手沒。
但不要緊。
陶眠倒也沒著急。以他一個仙的身份,要找個走丟的小孩,太簡單了。
其他的大人不要效仿。
他用包書的紙,轉手捏了只小巧紙鶴。
黃褐色的紙鶴在他的掌心顫動,振兩下翅膀,飄忽著飛走。
一個四五歲大的女孩被娘牽著手,舔糖人。大人步子急,扯得她搖搖擺擺。
正巧看見這一幕。
“娘、娘!”
她用力拽著大人的手臂,話還說不大明白,咿咿呀呀地要人去看。
“你看!鳥、鳥——”
“什么鳥?!快些走,又在說些胡話。”
大人不以為意,一手扯著孩子,行得更快。
反倒是陶眠,對著那小姑娘,友善地笑笑。
紙鶴會指引陶眠往正確的方向走。
他穿過街市,遠離人群,越走越幽靜,人煙漸少。
青石瓦巷,在一條鋪滿金桂的小徑邊,有一氣派的宅子坐落于此。
宅門緊閉,但有位白發的老者隨性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看他衣裝樸素,膝蓋和手肘處甚至打著補丁。
他精神矍鑠,眼中閃著慈藹的光。
從五官能推測,這老者年輕時俊逸非凡,即便老了,也是個老帥哥。
而在他面前拘謹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走丟的元日。
陶眠勾勾手指,翻飛的紙鶴乖乖回到他的掌心,手掌一翻,就不見了。
他輕聲喚著元日的名字,惹得一老一小齊齊望向他。
“仙……陶師父。”
元日還記得陶眠叮囑過,在外不要輕易暴露他的仙人身份,免得壞人惦記。
他差點忘了這叮囑,緊急改口,結果連在一起叫,反而有點不倫不類。
果然,老者露出困惑的神情。
“仙桃?”
“……老人家,你聽岔了,我姓陶。”
“啊,原來如此。”
老者笑吟吟的,給人容易親近的感覺。
陶眠活到這把年紀,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比如因果、機緣之類的玄而又玄的東西,也算看得明。
他一眼就能看出,元日和眼前的陌生老人,有著不解之緣。
所以他不急著回山,算算時辰,榮箏現在還沒醒。
等到午膳做好,才是她自然醒的時間。
仙人很有禮貌地詢問老者,他能否坐在這里,老者含笑點頭。
“小友自便。我很喜歡這里,這是整個宅子,陽光最好的地方。”
老人自稱姓蔡,是這宅子里的花匠。因為資歷老,宅子里的年輕人都叫他蔡伯。
蔡伯說,他方才自集市買花種歸來,偶然見到一神色古怪的老嫗,牽著這孩子,鬼鬼祟祟。
孩子神情呆滯木訥,有些反常。他多了個心眼,上前說這孩子是府上剛來的小客人,這才把小孩解救下來。
他問小孩和陶眠是什么關系。
陶眠張口就來。
“他是我二舅。”
“……?”
“年齡小,輩分大。是吧二舅?”
元日硬著頭皮認下這個一千來歲的外甥。
“是。”
蔡伯驚異非常,連眨眼的速度都快了些。但馬上,他意識到是眼前這模樣俊的年輕人嘴沒個把門,愛開玩笑,瞎說一氣。
他縱容地笑笑,也不說破。
金桂飄落,連青石磚鋪成的路都馥郁起來。陶眠深吸一口氣,手托著一側的腮,沒什么形象地坐著。
元日坐中間,規規矩矩,腰板挺直,像個本分的小板凳。
在他右手邊,就是蔡伯。老人兩手之間握著一根造型簡單樸拙的拐杖,長長的拐杖傾斜著搭在地面上,一道影子,像墨痕,在青磚上暈染開。
陶眠喜歡和這些上了歲數的人在一起,盡管他們總把他當作小輩,還勸導開解他。在有限的壽命中,寧靜地老去并迎接死亡,這是人的大智慧。
陶眠不知道如果他沒有獲得永生,會不會參悟這些道理。
正因為不知道,才愈發地敬重他們。
蔡伯花甲之年,精力卻旺盛,三人之中,他主動引起話頭的次數是最多的。
陶眠屬于什么都能和人家嘮兩句的情況,蔡伯聊花,他能聊,蔡伯聊酒,他也侃侃而談。
只是聊到朝政,這就屬于陶眠的知識盲區了。
他的主業在修仙,混圈也是修真圈,對人間的朝代更迭并不知曉多少。
二弟子陸遠笛離世后,他的弟子們也沒有想當皇帝的,所以陶眠壓根不關心。
蔡伯恐怕也知曉這話題掃興,蜻蜓點水地提了一兩句,就識趣地轉移話題。
他聊起了元日,聊到這孩子剛剛和他說喜歡讀書。
“噢?二舅,我怎么不知道。”
二舅這個梗是過不去了。
陶眠沒有質問的意思,他的語氣只有純粹的驚訝,因為元日從來沒說過,他愛好讀書。
榮箏午覺睡不著的時候,叫小孩給他背誦幾首她這輩子都欣賞不來的古詩詞。
山中藏書的屋子從不鎖門,元日偶爾好奇去玩,陶眠也不管他。
難道就是這些不經意的細節,把小孩熏陶出來了?
看來他的散養式教學之法又添一成功案例。
陶眠拍拍身側元日的肩膀,讓他站到自己面前來。
他坐著,元日站著,兩人平視。
仙人捏捏小孩的手。
“元日,真的想讀書?”
元日屏住呼吸,有些遲疑。
他的確喜歡讀書,那些深奧晦澀的字句,在他眼中,都是亟待被剝開的果子。只要把外皮扒掉,他就能品嘗到最甜的一口。
但山中條件有限,陶眠和榮箏又都不喜歡坐冷板凳,啃故紙堆。若要求學,必須到山外。可若是前往山外,就意味著,要離開故土。
元日有些舍不得。
陶眠和榮箏,翻身都懶得翻。這桃花山要是沒了他,估計要完。
“別考慮我們,就問你自己的本心,”陶眠叫他放下顧慮,“大人能照顧好自己,小孩不必為大人操心。”
仙人就是仙人,一眼看穿元日心中的顧慮。
“我……”他不敢直視陶眠,嘴唇抿起,半晌,閉起眼睛,用力點頭。
“想的。”
“我知道了,”陶眠頷首,拍拍元日的腦袋瓜,“你想,我就幫你實現,易如反掌。”
他卸下小孩內心的負擔,笑瞇瞇的。
“元日、元日,”仙人連著叫了兩聲小孩的名字,用欣賞的目光看著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十年二十年后,“我們山里第一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呢,有出息。”
元日被夸得紅了臉,垂著頭。一朵桂花落在仙人的衣袖,卡在褶皺里。淺黃的花,嫩綠的莖,暗香浮動,一度秋來。
待到秋風落時,農閑了,元日就被送入附近最好的私塾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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