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凌的夜晚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雨打在梧桐樹葉上，路上的行人加快了腳步，各色的雨傘在步行街盛開，好似雨夜里的花兒。
在鳳山園的公墓里，江鄞找到了宋妤。
她站在聶無憂的墓碑前，垂眸看著墓碑上女子含笑的照片。
她沒有打傘，任由雨落在身上，打濕了頭發和衣服。
江鄞撐著傘走近。
他看到她低垂著腦袋，發絲墜著雨滴，順著臉頰滑落，讓人辨不清那透明的液體到底是雨水還是眼淚。
他沒有出聲打擾她，將傘撐到她頭頂，和她并肩而立。
周圍一片安靜，只有雨聲滴答，好似唱著一首挽歌。
“我以為她沒有那么愛我。”
寂靜中，宋妤忽然笑了笑，沙啞地聲音帶著鼻音，聽起來可憐又可悲。
“當我看到過去十九年前的往事時，我想，她或許沒有那么愛我。
“一位母親，怎么能容忍別人將自己的孩子作為容器呢？哪怕……哪怕這件事關乎到更多人的生死。她應該沒有那么愛我吧。
“對于她來說，我是她失敗的婚姻的證明。因為沒有那么愛，所以她明知自己死了我會面臨什么困境，還是……沒有活下來。”
可是她說，親愛的寶貝，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你都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
“小時候我總會想，為什么宋琇瑩有漂亮的小裙子？為什么她難過了有爸爸媽媽安慰？為什么明明都是爸爸的女兒，爸爸卻一點也不愛我？他不僅不愛我，還討厭我，看我的眼神就像看著仇人一樣。
“江鄞，其實那時候我真的特別特別羨慕宋琇瑩，我羨慕她，嫉妒她，也害怕她……我知道，只要她掉一掉眼淚，我就會面臨挨罵、挨打、挨餓……各種折磨人的懲罰。
“我有時候甚至會惡毒地想，如果她死了就好了。如果她死了，爸爸是不是就會愛我？哈哈，現在想來，真是可笑啊，我竟然，曾經奢求過我的爸爸會愛我。
“他怎么可能愛我呢？他那點驕傲和自尊被聶家打擊得支離破碎，我就是他屈辱過往的證明，他怎么可能會愛我？
“我能明白的道理，媽媽會不明白嗎？
“她明白，她知道她死了，等待我的會是什么樣的生活，但她還是沒有活下來。
“既如此，她又怎么能說自己愛我呢？”
在無望的童年里，她曾經不只一次幻想過母親陪伴在自己身邊的生活。
在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時候，在被關在漆黑的閣樓上餓得頭腦發昏的時候，她總是會為自己編織一個幸福的夢境，至少讓自己看起來不至于那么狼狽和可憐。
“江鄞，你說，如果她在我身邊，我是不是不用過得那么艱難？
“她怎么好意思說自己愛我呢？
“我以前，其實都是這樣想的。”
聶無憂或許愛著她，但這份愛比起她自己、比起更多人的生死，無關緊要。
宋妤啞聲道：“一開始，我是恨著她的。”
江鄞低聲道：“我明白。”
“我怎么能恨她呢？”宋妤蹲下身，捂住自己的臉，哽聲道，“她是為了保護我，才會被蕭撰盯上，她為了保護我，付出了生命，我怎么能恨她呢？”
聶家被魔神殘識吞噬后，蕭撰懷疑過聶無憂。
雖然這份懷疑最后都沒有得到證實，但聶無憂還是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為了保護唯一的女兒不被牽連，她明知道蕭家動了手腳，還是默不作聲地隱忍了下來。
聶家的遺孤必須是無害的。
不然，等待宋妤的，只有死路一條。
“既然恨她的話……”江鄞問道，“為什么每年給她送一束花？”
即使在她被送到偏僻的鄉下養著時，每年春節的百合花也沒有斷過。
宋妤不答。
“還是因為愛吧。”江鄞溫柔地嘆了口氣，“你怨恨她，也愛著她——人類的情感本就復雜而多變，宋妤，不要為了這種事去苛責自己。”
宋妤依然不答。
看著蹲在地上的小只，江鄞眼里劃過一抹無奈。
他俯身，將她從地上拉起，扣進懷抱。
“宋妤，別哭。”
將她整個人攏在懷里，他收緊手臂。
“都過去了。”他輕聲道，“無論是愛還是恨，都過去了。”
是的，都過去了。
聶無憂死了，死人哪里還會理會別人的愛或者恨？
宋妤閉著眼睛靠在他懷里。
淡淡的寒梅香包裹著她，讓她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
她沒有抬頭：“江鄞。”
“嗯？”
她悶聲道：“我們回去吧。阿青姐姐他們肯定很擔心。”
“好。”
“你先走。”
“怎么……”
“你別看我，我現在肯定很難看。”
江鄞失笑，依她所言，轉過身去。
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是小姑娘在擦眼淚。
他嘴角的笑漸漸淡了。
他知道她的童年過得艱難，只是，其中的艱辛似乎遠遠超出了他原本所想。
“宋妤。”
“嗯。”
“你還恨你父親嗎？”
比起聶無憂，宋再新才是她悲慘過去的罪魁禍首。
“恨。”宋妤回得很快，“要是我能活很久，我肯定一直和他掰扯，誰都別想好過。不過……”
“不過？”
“我要死了，就不和他計較了。”宋妤道，“浪費時間。”
這話她以前也說過。
不把有限的時間浪費在無聊的人身上，比起看別人痛苦，更多的人得到幸福，她會更容易滿足。
或許，這個問題不該在這種時候考慮。
狐貍先生想著：等這一切結束了，翻舊賬也是一種樂趣呢。
……
因為顧清珩說要來吃飯，李遐讓廚房多做了幾個菜。
從廚房出來，看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兒，她調侃道：“都談了這么久了，還這么黏乎呢？”
“哪有？”宋繡瑩臉頰一紅，反駁道，“我們都好幾天沒見了，哪里黏乎了？”
“哎，說的也是。”李遐笑道，“這都怪你爸，非要讓你去公司跟他學，學校的課都沒上完呢，還好你聰明，跟得上。”
宋繡瑩正想說沒關系，李遐又道：“耽誤學業就算了，還耽誤你談戀愛，真是過分呀。”
宋繡瑩這才聽出母親仍然在調侃她。
“哎呀！媽！你在說我要生氣了！”
“行行行，我不說了不說了。”
宋繡瑩挽著母親的手，走到沙發邊坐下。
“媽，姐姐回清凌了，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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